蘇軾《登州海市并序》宋山水詩鑒賞
蘇軾
予聞登州海市舊矣①,父老云:“常見于春夏,今歲晚,不復出也”。予到官五日而去②,以不見為恨,禱于海神廣德王之廟③,明日見焉,乃作此詩。
東方云??諒涂?,群仙出沒空明中;
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
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功。
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
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
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
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
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④。
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鐘。
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
斜陽萬里孤島沒,但見碧海磨青銅。
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
當光線透過不同密度的空氣層時,會產生折射作用(有時伴隨著全反射),從而將遠方景物映現在天空中,形成種種幻影式圖象,是為“海市蜃樓”,簡稱“海市”。這本是一種自然現象,但由于比較罕見,使人感到奇異,故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人們嘖嘖樂道,常欲 一睹為快。登州海市,能見渤海廟島群島的幻景,于宋代便視作天下奇觀,如沈括《夢溪筆談》即云: “登州海中,時有云氣,如宮室、臺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歷歷可見,謂之‘海市’?!睂π缕媸挛锞哂心撤N特殊愛好的蘇軾,自然是心向往之,念念在茲,一旦有機會來此地,盡管節令不對,也要強祈于神靈,以求償夙愿了。
全詩約可分為二段。自起句至“異事驚倒百歲翁” 為上段,計十句,主要描述祝禱海神幸得垂顧與所見海市景象。“東方云海” 四句假疑惑的情態出之,開篇便寫出一個迷離變異的境界,似仙如幻,自令人悠然馳想。你看那東方天際云海遙接,一派無涯的空濛間有群仙遨游出沒,而在海波云濤的激蕩飄浮里,映現了人世的紛繁景象,真是目眩神搖,不由得要問:難道水神貝鑲珠繞的宮闕就在這里嗎?“貝闕珠宮”,以貝殼為門樓,珍珠為宮室,想象中的神仙居所。語本屈原《九歌·河伯》: “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珠宮”。接著“心知所見”四句轉入禱祝廣德王廟本事,不過,此處先就“皆幻影”作一頓挫,謂上云種種實系心設假象,不足憑持,欲得耳目親受而愜意者,仍須“煩神功”,有神力相助方可?!案摇?,即豈敢、不敢之意,這里故爾作勢,以退為進,反襯出下文,顯示了跌宕多姿的筆趣。雖然已值立冬后,“歲寒水冷天地閉”,屬萬物封藏之季,然心誠則靈,神竟從所請,“為我起蟄鞭魚龍”! 使其重興海市奇觀于人世。至此,鋪墊已足,始作正面描寫: 重樓疊閣,掩映聳立于碧峰翠阜間的美景,忽然出現在清晨的海面上; 而歲暮之際,竟有這等“異事”,連閱歷豐博的登州父老也給驚倒了。“驚倒百歲翁”之句,同上述“敢以耳目煩神功”暗暗呼應,更強化了心感神通,以至海市冬現的不尋常意義,自然引起下段諸般感慨的生發來。
自“人間所得容力取”至結尾,計十四句,是為后段。它撇過了海市景觀的摹畫勾寫,而 一筆貫注到底的,是主觀心態的率然袒露:其間有著因現實境遇的坎坷所觸生的深沉感受、關于人生哲理的獨特見解、前賢往事的再評價,都紛然雜陳,匯聚于古今時間、南北空間的比照映托中,既熱情又悲涼,在豁達大度中卻滲透出一股難以解脫的傷感意緒。詩人先表示人間所能獲取的當勉力為之,但世外本無的,又有誰在主宰呢?這里就懸想之辭領起,隨后再推出自我認知的斷語,便覺鑿實可憑:“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前此的仕途風波,身受困窘磨難,確非天意而是人禍。按,元豐二年(1079),言官何正臣、舒亶、李定等劾蘇軾詩文訕謗朝廷、攻擊新法,蘇軾遂被緝捕下獄,幾死,終貶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史稱“烏臺詩案”; 直至元豐七年(1084),得手詔移汝州團練副史,八年起知登州,故詩中作激憤語。繼之再類喻聯想,直入古人事印證推求。唐貞元十九年(803),大旱,監察御史韓愈乃進諫數千言,請罷“宮市”、減賦稅、救災民,情辭愷切,致觸德宗之怒,復受王伾、王叔文黨排斥,乃貶為陽山(今廣東陽山縣)令; 貞元二十一年,憲宗即位,始改官江陵(今湖北江陵縣)。北上途中過衡山,于秋雨陰晦季節,竟得暫廓云霾,盡睹南岳諸峰簇擁逶迤的雄姿,難怪韓愈以為是自己的精誠感動山神,于是在記游詩《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中說: “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此處的 “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正是用韓愈事。但應指出,蘇軾記年有誤,所謂潮陽太守,指元和十四年(819),韓愈為諫勸迎佛骨,幾為憲宗所殺,后賴宰相裴度等救援,貶潮州,后穆宗即位,始還京都長安,與游衡岳詩不符。 然而不管怎樣吧, 雖異代相隔, 而朝政黑暗、 仕海險惡, 剛正之士難以見容的現狀卻并無二致,蘇軾自然要生出古今同慨的深長嘆息了。不過,他卻故為偏頗之辭,似乎要翻韓愈詩案: “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鐘”! 感應神靈之事本也渺茫難蹤,其實是造物主憐其老蠢,因不識時務、不通機變致潦倒如此,才特地讓他看看諸峰面目罷了,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那么,水神顯海市娛己,豈非亦同此情理? 這里設意極冷峻,那內心深處隱寓著對社會現實的非常失望與感慨,所以下面又接著說: “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世事成難敗易,能得溫顏一笑便應珍重,豈可再興奢望?特作寬解語,既慰人復自慰,最后仍歸結到眼前景物上來,比物發興,聊以收束全詩。倏忽間海市隱沒,但見萬里斜暉映照下,碧海清澄,水波不揚,猶如 一面剛磨的青銅鏡那樣光亮; 而我的 “新詩綺語” 又有何用呢?它也相伴著海市幻影的變化,隨同輕輕拂過的東風一起消逝了。夾敘夾議,景語生情,自有一種灑脫爽利的格調,見出高曠悠遠的風神;然而,在那幾乎聽不清的輕微喟嘆聲里,仍使人明晰地感受到詩人因生命在寂寞地燃燒所形成的苦悶心態。
這首詩雖題名 “登州海市”,實際上只用 “重樓翠阜出霜曉”一句敷衍過去,別無正面描摹語,重點倒在于禱海神事及由此所觸生的種種感受; 況且,就客觀現實來說,冬日亦罕有海市,更不會以其求祝神廟便可見之,所以,歷來便有人懷疑詩中所說的真實性,認為不過是文人好弄狡獪,故意出奇罷了,其實并未見到海市。這種看法當然有道理,但是,我們不妨將它視為蘇軾對人生中美好事物執著追求的特殊表現: 現實所沒有的,要在藝術中創造出來; 另一方面,也是他渲泄苦悶、疏導積郁的某種物化形式??傊v筆寫來,洋洋灑灑,無不曲折如意,體現了蘇軾行云流水、略無窒礙的一貫作風,也確是一首難得的好詩,故歷來為人傳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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