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兩年前左右吧,一個悶熱的黃昏,我第一次走進了現在是不知去向了的P君底住所, 看到和P君同住的有一個在我們說來算是“小孩子”的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和尚頭, 圓圓的臉。始終是默默地站在一邊;眼色溫順,好像覺得世界上沒有不可信任的事情似的,防備別人甚至觀察別人的神色一點也沒有。長方形的亭子間里,擺著兩張床兩個書桌,收拾得非常明凈,和我們慣常亦到的亭子間風景完全不同,使人得到一個那房間底主人們是抱著純凈的幻想,剛剛離別了母親來開始人生道路的印象。后來有人告訴我, 那個少年人正在寫詩,叫做田間。
幾個月以后,S君交給我幾首詩稿,署名正是田間。我讀了以后,不禁吃驚了:這些充滿了戰爭氣息的,在獨創的風格里表現著感覺底新鮮和印象底泛濫的詩,是那個十七八歲的眼色溫順的少年人寫出的么?
那以后, 田間君漸漸地成長了。出版了《未明集》,發表了 《饑餓》 (《中國農村的故事》第一部),還有將要出版的詩稿《海》和《中國牧歌》。但每次我讀著他底詩,總多少要涌起第一次讀著那些詩稿時似的感應:這是那個十七八歲的眼色溫順的少年人寫出的么?
在我怎樣寫詩的里面, 田間君唱了:
我,
生長在南方的村野,
城市,給我又浪蕩了10年。
我沒有在她懷中哭泣過,
也沒有流過淚!
在世界上,
在中國,
我養育著弱小的自己!
在這里詩人所說的“弱小的自己”, 并不是指的對于丑惡生活的無力或追隨。因為,他接著就歌頌了“太陽的旅途”“自由底偉大”,在近作《海》里面還看得到這樣的自贊:
我,
是結實,
是健康,
是戰爭的小伙伴。
——《我是海的一個》
田間是農民底孩子, 田野底孩子,但中國底農民中國底田野卻是震蕩在民族革命戰爭的暴風雨里面。從這里“養育”出了他底農民之子底溫順的面影同時是“戰斗的小伙伴”底姿勢。
更豐潤地描寫了詩人的當然是他自己底全部作品。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二以上的是歌唱了戰爭下的田野, 田野上的戰爭。他歌唱了黑色的大地, 藍色的森林,血腥的空氣,戰斗的春天的路,也歌唱了甜蜜的玉蜀黍,年青的油菜, 以及憂郁而無光的河……。在他底詩里現出了“沒有笑的祖國”, 殘廢的戰士和凝視著尸骨的郊野的垂死的戰馬,也現出了歌唱,射擊, 斗爭的音樂……影片 《自由萬歲》里面有一個吹小喇叭的兒童戰士, 活躍地隨著旋風似的戰隊馳騁——讀著田間君底詩就閃光似地憶起了那里面的幾個場景。
民族革命戰爭需要這樣的“戰斗的小伙伴”!
然而,詩人底力量最后要歸結到他和他所要歌唱的對象的完全融合。在他底詩里面, 只有感覺,意象, 場景底色彩和情緒底跳動……。用抽象的詞句來表現“熱烈”的情緒或“革命”的道理,或者是, 沒有被作者底血液溫暖起來, 只是分行分節地用韻語寫出“豪壯”的或“悲慘”的故事——在革命詩歌里最主要的這兩個同原異流的傾向, 田間君卻幾乎完全沒有。詩不是分析,說理,也不是新聞紀事,應該是具體的生活事象在詩人底感動里面所攪起的波紋,所凝成的晶體。這是詩底大路, 田間君卻本能地走近了, 雖然在他現在的成績里面還不能說有了大的真實的成功。
為什么還沒有大的成功呢?我以為那原因是, 田間君是創造自由詩體的最勇敢的一人,但他自己所創造的風格卻還不免露骨地留著了摸索的痕跡, 不能圓滿地充分平易地表現出他底意欲底呼吸,他所能擁抱了的境地。
第一, 氣魄雄渾有余,但作品內容底完整性在許多場合卻沒有獲得。一節或一首詩里面的句子, 象是一些閃光的金屬片子攪在一起,讀者底肚子里很難浮起一個飽滿而明悉的意象。我們否認詩里面的單純的說理或饒舌的報告, 但那并不能作為不追求內容底完整性的根據。
第二,他說想采取民謠底長處,“造句上力求簡直”,這是一個很好的努力,但看最近的詩稿,卻“簡直”到成了每首充滿著一個字一行兩個字一行的形式。勇猛地打破了形式主義的作者會不會無意中被另外一種形式主義所迷惑呢?其次, 和感覺力底新穎相副, 田間君底字匯和句法含有野生的健康色澤, 但同時也就時常不管字或詞兒底原有含義,依著一時的感覺放在別人不容易理解的地位上面,犯了詩人最易犯的毛病。
當然,提出了這些表現方法上的問題如果會引起束縛作者底想像力底奔放,損傷作者底感覺力底銳利的結果, 那就只有負的意義了。但我希望不會這樣, 因為我覺得, 田間君一方面從許多自命為詩的表現方法底庸俗性脫出了,但同時也就有走入自我溺愛的路上去的危險;而且因為我相信,表現方法底努力卻正是為了更確切地更圓滿地表現內容——感覺力和想像力所凝成的花朵,使內容取得能夠取得的最大的藝術力量。“大眾化”問題底本源意義就在這里。
在中國,
養育吧
斗爭的火焰!
——《走向中國田野的歌》
在“斗爭的火焰”里的少年詩人也一定會更強地更強地養育他底“年輕的筆” 罷。
1936.6.29.深夜于上海
(《中國牧歌》,詩人社1936年版)
賞析 胡風曾經為許多年輕的剛剛步入文壇的詩人、小說家出版的新作撰寫評論或序文。以一個藝術鑒賞家的敏銳和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家的原則精神,從中國新文藝發展的廣闊背景上,觀察一個文藝新人給文壇帶來的新的貢獻。這些評論或序文,不僅使年輕作家本人受到啟示,也使讀者一下子把握到文藝新人的還不十分為人注意的特色所在。三四十年代有一大批文學新人如張天翼、艾蕪、東平、艾青、路翎、賀敬之等,都曾經受益于胡風,有的因胡風的評論而逐漸走向成熟,田間也是其中的一位。
《中國牧歌》是田間從事詩歌創作以來公開出版的第2部短詩集,于1936年由上海詩人社出版。胡風熱情地為之撰寫序文,贊許之情,溢于言表。胡風還曾為他后來出版的詩集《給戰者》寫序,對他詩歌創作的發展、特色給予深刻的評說。不應該忘記:在田間創作的道路上,他起步之時為其指路,為他看稿,為他的詩集出版操勞的人中,有胡風在。
在《中國牧歌》序言中,胡風以頗帶感情的筆觸敘寫了他偶然認識田間的過程,并且記下了他的第一個印象中最突出之點:“眼色溫和,好像覺得世界上沒有不可信任的事情似的,防備別人甚至觀察別人的神色一點也沒有。”這似乎是閑筆,細讀全文之后才知道這其實是很重要的一個細節。這是一個對比:“眼色溫和”的少年人,竟然寫出了“充滿戰爭氣息的,在獨創的風格里表現著感覺的新鮮和印象的泛濫的詩”。這使胡風“不禁吃驚了”。當然,他的贊賞也包含其中了。這個細節,也為了說明田間是“剛剛離開了母親來開始人生道路”的年輕人,由此,進一步指出:田間是“震蕩在民族革命戰爭的暴風雨里面”的中國農村養育出來的有著“溫順的面影”的“農民之子”、“戰斗的小伙伴”。這樣,胡風就把他從田間那里獲得的直感和對他詩的特色的評價融合在一起,成為對他的理性的評價了。
為了加重這一形象化的評價,胡風以概括的語言扼要地介紹了田間詩的內容是“他歌唱了黑色的大地,藍色的森林,血腥的空氣,戰斗的春天的路”,在他的詩里出現了“沒有笑的祖國”,也出現了射擊、斗爭的音樂,等等。然后,他莊重地指出:“民族革命戰爭需要這樣的‘戰斗的小伙伴’!”這就在民族戰爭的背景下突現了田間詩作的意義。
胡風肯定田間詩歌創作,除了他的詩的戰斗性之外,還因為他的詩沒有當時流行詩作的概念化、標語化的傾向。盡管他沒有取得“大的真實的成功”,他自己創造的風格也還“不免露骨地留著了摸索的痕跡”;但是,他是“創造自由詩體的最勇敢的一人”,他的詩有一種雄渾的氣魄,采取民謠的長處,造句上力求“簡直”,這使他的詩富于一種新的氣息。在胡風看來,這些都是田間詩的獨有的豐采。
胡風認為,“詩人的力量最后要歸結到他和他所要歌唱的對象的完全融合”,而田間還并未達到這一點。詩人的主觀精神還未能同他所歌唱的對象完全融合,因而“一節或一首詩里面的句子,像是一些閃光的金屬片子攪在一起,讀者肚子里很難浮起一個飽滿而明悉的意象”。在田間的前面,還有一段長長的路要走。胡風的評論是懇摯而嚴格的。此外,胡風在肯定田間在形式上的創新努力的同時,也指出這里存在的潛在的問題。他說:“勇猛地打破了形式主義的作者會不會無意中被另一種形式主義所迷惑呢?”又說, “田間君一方面從許多自命為詩的表現方法的庸俗性脫出了,但同時也就有走入自我溺愛的路上去的危險”。這些話表現出胡風藝術鑒賞上的敏銳和對于創作趨向的洞察,在當時也許不那么引人注意,但今天看來,卻仿佛是一種預言。田間建國后的詩歌創作取得了重大成就,但也存在問題:他固執地堅持民歌體的形式,近于“自我溺愛”,“勇敢地打破了形式主義的作者”, “無意中被另外一種形式主義所迷惑”。在詩歌的藝術形式上,缺少創造了。這種情況,不幸被胡風言中。
胡風為文,愛憎褒貶,了無遮蔽。序文先說對田間的印象,次評田間的詩文,而全篇以“戰斗的小伙伴”貫穿之。對其詩的戰斗的鋒芒,褒揚之情,溢于言表;而直呼為“戰斗的小伙伴”,可以感觸到其為文藝隊伍又添新人的欣喜和期望,語調親切、溫和,如兄長然。這是胡風的特點之一, 為人如此, 為文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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