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鑒賞
杜甫
一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
許身一何愚? 竊比稷與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
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
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
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
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jié)。
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
二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
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fā)。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能結。
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
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
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zhàn)栗。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
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
群水從西下,極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三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 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
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這篇被譽為“劃時代長篇杰作”,是杜甫于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天寶三年五月改“年”為“載”)十一月,由長安赴奉先縣(今陜西蒲城縣)探望妻小抵家后所作。
這時,杜甫已四十四歲,居長安十年之后,現(xiàn)趁著改任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管兵甲器杖八品小官)之機,從京都回奉先省親。這首詩就是寫他的旅途聞見及其返家后的景況、遭遇和感受,并從個人遭遇推及民眾疾苦,以至國家前途。
這雖是旅途實錄,但仍然以抒情述志為主,因此題為“詠懷”,而不寫“紀行”;全詩正好一百句、五百字,故叫“詠懷五百字”。
這時(755)安祿山已經在范陽(今河北涿縣)舉兵叛亂,但京都并不知曉,唐玄宗正偕楊貴妃在驪山華清宮作樂。杜甫當然也不知道安祿山造反之事。但是,他作為一個具有銳利眼光的詩人,對當時社會危機的深重是已有預感的。大家讀了全詩后,就可明白。
* * * *
這是一個長篇,整整一百句,內容比較繁雜。現(xiàn)在通行本好多沿用古本不作分段,也有已經分了段落(如《唐詩選》等)。分段,一般都按照清人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的分法,即把全詩厘為三大段:首先,從詠懷敘起,作者自述大志;其次,記述自京赴奉先途次所見所感;最后,至奉先后,記敘家境,并以憫亂作結。有些注本,在具體劃段時略有調整。
這個分法,看來還是較為切合作品原意,是比較科學的。我們就按照這條脈絡來講解作品。
第一段(“杜陵”至“愁絕”):抒懷述志
——寫自己憂國恤民的生平懷抱
這一大段有三層意思:
一、正面述懷(“杜陵”——“激烈”)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這里的杜陵布衣和別處的少陵野老,都是杜甫自稱之號。杜陵,在長安東南,秦時為杜縣,漢時宣帝陵在此,故稱“杜陵”。杜陵東南又有少陵,宣帝之許后葬此。杜甫的遠祖晉人杜預,是京兆杜陵人,他自己在長安時也到這里居住過,故杜甫常自號曰:“杜陵布衣”、“杜陵野客”和“少陵野老”等。布衣,指沒有官職之人。
竊比稷契,竊比,私自比擬。稷(jì季),相傳為周人祖先,舜時農官,教民播種五谷。契(xiè謝),商代祖先,舜時為司徒。他們都是古代受尊敬愛國愛民的賢臣,“皆有功烈于民者也。”杜甫自比稷,取義于此。
濩落,濩(huò護),濩落,即瓠落,空廓無用,大而無當,形容自己無有成就。語出《莊子·逍遙游》:“以(大瓠)盛水漿,其壁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瓠,則瓠落無所容。”
覬豁,覬,希望;豁,達到。希望得到實現(xiàn)。
腸內熱,猶言憂心如焚。《莊子·人間世》有云:“葉公子高曰:‘今吾朝受命而夕飲水,我其內熱與?’”
這十二句詩的大意是:我是杜陵的一個普通百姓,年歲越大越變得笨拙了。我的志向是何等的傻呀,竟以古賢自比,想當個輔佐虞、舜治天下的稷和契。到頭來成就甚小、落得個大而無用的下場,頭發(fā)白了,還在勤苦地奔波。然而,只要一息尚存,我仍不放棄初志,希望理想得到實現(xiàn)。我整年地為百姓(即“黎元”)操心,他們的遭遇令人內心十分痛苦,憂心如焚。盡管招致一些人(同輩士人們)譏笑,但我志不變,而且更加昂揚地引吭高歌。
詩人要表達的壯志宏愿就是:“比稷契”、“憂黎元”。前者表明政治理想,使天下長安久治,社會繁榮升平;后者表示自己對人民的態(tài)度是:時刻關懷百姓疾苦,同情人民不幸遭遇。
那么,詩人為什么又說自己的“大志”是“拙”,是“愚”呢?
其實,這里的所謂“拙”與“愚”,都是詩人憤激之辭。因為他已在長安這個京都度過了十年官場生涯,備嘗辛酸,經受了不少打擊后,才講這些反語的。詩人這樣用辭,不僅解氣排憤,而且含蓄而有風趣。由于這不是“真心話”(非詩人之本意),所以,在下邊詩句中就表示:雖然理想沒有實現(xiàn),但為理想而奮斗的決心,至死不變。
從正面自述宏愿,是這一大段的頭一層意思。以下轉入第二層意思:
二、反面言志(“江海志”至“事干謁”)
在這些詩句中,作者仍然陳述自己的志趣,但變換了角度——
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這里,主要說明詩人之所以不做浪跡江海的隱逸之士的原因。江海志,即放浪江海的志趣;送日月,度時光;舜堯君,借指唐玄宗;永訣,長別,此指避世隱居。這四句大意是:
自己并不是沒有歸隱江湖自在度日的愿望,只是因為遇上了像堯舜那樣的好皇帝。所以,希望自己置身朝列,加以匡輔,而不忍離開朝廷去隱居。他在另一首詩中所說的“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也說明詩人此志。
下邊四句話是進一步申明上文“不忍永訣”的含意及原因的。它說——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 荳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
前二句是詩人用反語正說的方式,乍看似乎說了恭維話:當今朝廷人材濟濟,國家并不缺少如我這樣的人。實際上是說,朝廷為什么不理解我的一片忠心?為什么竟把建造大廈的棟梁之材棄置不用?這里的廊廟具,廊廟,即朝廷;具,才具,人才。泛指國家棟梁之才。
后二句,詩人緊逼一層:不管你朝廷重用與否,我那像冬葵和豆藿的向陽本性(即“忠君”本性),是難以改變的。奪,改變。這里詩句,似化用了曹植《求通親親表》中的句意。有句云:“苦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
接著四句,仍以反詰語氣擺出兩種完全對立的現(xiàn)象,加以發(fā)揮和議論——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在此,詩人用“螻蟻求穴”,比喻終日營求利祿的小人;又用“大鯨偃海”來喻舒展抱負,具有大志的人,兩相對比,最后問自己(也是向人發(fā)問):這兩條人生道路,你走哪一條?為什么不走前一條而走后一條?后邊這二句,詩人作了明白的答復——
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
這里的生理,即謀生道理;干謁,專走權貴之門,以謀利祿。這是說,詩人從螻蟻與大鯨的截然不同的生活旨趣中領悟到做人的道理,認識到人生的道路,應如大鯨,不應像螻蟻。因此,前者雖然是多數(shù),后者是少數(shù),但仍以“但營私利者”為可恥,我是堅決不干的。這里,詩人用了一個很有深意的字眼:“獨”。它表明了詩人是寧愿受冷漠,也不肯與當時“干謁”成風的世俗同流合污,表現(xiàn)了一種蔑視權貴的傲岸精神。
杜甫就這樣從正反兩個方面,反復地陳明自己生平大志,顯露了一種似乎是矛盾、不解而實際是統(tǒng)一、明晰的思想感情。這就是:“傾太陽”(忠君)和“憂黎元”(愛民),是詩人始終如一的用世之志,而對“隱居避世”和“但營利祿”的道路,是一向棄絕的。
這一大段的最后六句,是另一層意思——
三、抱志難伸(“兀兀”至“破愁絕”)
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jié)。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
巢與由,傳說中兩位古代隱世高士。巢,指巢父;由,指許由。據(jù)《高士傳》云:“巢父,堯時人,山居,以樹為巢而寢其上,故號曰巢父。許由,槐里人也,堯欲讓天下于由,不受而逃。由告巢父,巢父曰:‘何不隱汝形,藏汝光,非吾友也。’擊其膺而下之。”
沉飲,縱情飲酒。語出顏延之《五君詠》:“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
破愁絕,破,排除;愁絕,即極愁。有些版本用“頗”代“破”,似乎不妥。因為,杜甫在自己不少詩句上用過“破愁”之詞。如:“愁破崖寺古”、“愁破是今朝”和“益破旅愁凝”等等。如用“頗愁絕”,其語反稚。
這六句是說,既不甘愿像現(xiàn)在這樣仆仆風塵、勞苦困頓地埋沒自己,又不以巢由之行,易稷契之節(jié),因為他們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物。巢由之高風,自然值得仰慕,然而既已自比稷契,就不可能再追從巢由。所以,用了“終愧”二字。現(xiàn)在是:能走的路不想走,想走的路又走不通。怎么辦?那么,姑且用縱酒以再慰,放歌以破愁吧!這是詩人抱志難伸的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心情的流露,并非他的真心本意。從杜甫一生的言行來看,他的確也沒有走這條用“酒精澆愁愁更愁”的道路。
詩人用這開頭一段為抒情主人公畫了像——
詩人緊緊抓住一個“拙”字進行自我畫像:他把自己一生匡時濟世之志,通過正話反說、一腔九折的方法,層層轉折地傳達了出來,即六次言“拙”:
一拙——志大落空,卻至死不逾;
二拙——為人取笑,他卻浩歌激烈;
三拙——江海逍遙,卻不忍遁世;
四拙——人皆“自求其穴”,自己獨慕“偃溟大鯨”;
五拙——眾人競鉆營,而已卻“恥干謁”;
六拙——雖愧對巢由,終不肯易節(jié)。
他就是這樣地否定了條條去路,而只守一途,即:“兼濟”。于是,勞苦不能易其心;諷刺不能移其志;挫折不能更其節(jié);潦倒,亦不能奪其性——一個積極用世,不計成敗,一往無前的崇高形象矗立在人們面前。
詩篇寫到這里,結束了詩人述志抒懷的內容,流露的思想感情比較復雜,似乎游移不居而難以捉摸。但由于詩人藝術手腕的高妙,或比或興,時開時合,波瀾起伏,排蕩頓挫,使之敘述得錯落有致,脈絡清晰,并醒目而又自然地轉入詩篇的第二部分內容,即——
第二段(“歲暮”至“不可越”):旅途見聞
——形象地記述途中的聞見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識
詩人從京都返家,走了六十里處經過驪山(今陜西臨潼縣境)——唐皇行宮華清池所在地,感慨萬千。這段詩歌就是詩人這些感慨與見聞的實錄。大體有如下四層意思——
一、首述驪山見聞(“歲暮”至“短褐”)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fā)。霜嚴衣帶斷,指直不能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
這十句集中描寫了當時驪山一帶的氣候奇寒,行路艱難。這既是承上文的“憂懷”,又使風霜跋涉之苦同下文君臣享樂形成鮮明對照。它說:
年終時百草凋零,疾風勁吹,高高的土岡都凍裂了。天空中陰云迭迭,寒氣極盛。這里的陰崢嶸,以崢嶸高峻陰云層迭之狀,極言寒氣濃重。詩人就在這種情況下,午夜登程(“客子”,系詩人自指)。在行進中,那繁霜嚴寒凍得手指僵直,連衣帶都系結不起來。天微明時,到驪山的華清宮,唐皇下榻于此避寒。此地的隆冬早晨,霧氣特別濃重,彌漫整個寒空,巖谷間的山路,踩一腳,滑一步,實在艱難異常。這里的蚩尤,傳說他能造霧,這里作霧的代稱。嵽嵲(die,hiè迭湼),言山勢高峻,此指驪山。
這種極端的凄苦氣氛,正好襯托了華清宮中君臣們歡娛情景,使之成為鮮明的對照——
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這六句是說,驪山溫泉暖氣蒸騰,大批皇宮禁衛(wèi)軍來來往往,武器相互碰撞得格格響。君臣們在宮中歡歌娛樂,樂聲四播,震動寥廓天空。達官顯貴們在溫泉里泡澡,在驪山上設宴,參與的當然沒有穿短衣的平民百姓。
這里補釋幾個詞語:
瑤池,神話中西王母與周穆王游宴之地。此借指驪水溫泉,暗示李、楊游幸之事。
郁律,霧氣升涌的樣子,此指池中暖氣蒸騰。郭璞《江賦》有句云:“氣滃渤以霧查,時郁律其如煙。”
殷膠葛,殷(yǐn,引),震動。膠葛,言空曠深遠的樣子。語本《漢書·司馬相如傳》,其中有句云:“張樂乎膠葛之寓。”顏師古注引郭璞曰:“言曠遠深貌也”。此指樂聲遠播,四處蕩漾。
長纓、短褐,前者,貴人常以“長纓”為飾物,借指貴人;后者,指粗布短衣,借為平民。《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有云:“鄒君好服長纓,左右皆服長纓。”
這層文字,實寫驪山見聞,主要是說君臣和寵妃們每逢歲暮都要赴華清宮溫泉設宴歌舞,賜浴享樂。這樣,就同前面一層文字一道,畫出了華清宮內外的不同氣氛的圖景:宮外嚴寒蕭索,宮內狂熱歡娛。
這是詩人到驪山后的第一個印象。它藝術地生動再現(xiàn)了唐明皇自寵幸楊玉環(huán)后,沉緬酒色,不問國事的一段史實。
下邊十句,是此段第二層意思——
二、諷當權賞賜之濫(“彤庭”與“戰(zhàn)慄”)
詩人到達驪山后,所給予的第一個印象太強烈了,那種截然不同的鮮明對立,禁不住要發(fā)一通議論。他寫道——
彤庭所分帛,本是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zhàn)慄。
這十句詩,前四敘事,后六讬諷。前四句說,朝廷賞賜給群臣們的布帛,本來都出自貧寒女子們的辛勤勞動。這些財富經過橫征暴斂,聚集到統(tǒng)治者手里,四面八方都向京都集中。據(jù)《資治通鑒》載(大意):天寶八載,楊國忠建議,將各地租稅一律變?yōu)椤拜p貨”(即絹帛),輸送京城。唐玄宗視金帛如糞土、毫無節(jié)制地濫賞貴寵之家。彤廷,即朝廷。彤,朱紅色。因宮殿楹柱均用朱紅涂飾,故稱。此處城闕,即指京都。
后六句說,皇帝賞賜群臣,無非是要他們安邦定國;如果做臣子的忽視這個基本道理(即“至理”),只知享受而不知報國,那么,皇帝豈不是白白丟掉了這些財物嗎?那些存有仁義之心的朝臣,是應當感到怵目驚心的。此處的圣人,稱皇帝的習慣語,并非常說的“圣賢之人”。筐篚(fěi匪),都是盛物的竹器,方者曰筐,圓者曰篚。邦國活,使國家生存、發(fā)展,即強盛。多士,指朝廷眾多的士大夫。
清人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指出:“……此以責臣者諷君也。”這個見解不錯,詩人確就“帝分絹帛”之事順便發(fā)一點議論。而其實,它直承上段文字,進一步正面指斥統(tǒng)治者的剝削與享樂的惡行。明里是譴責群臣,暗中實則諷刺皇帝濫賞。
有人認為,杜甫在這里是“美化李隆基,認為皇帝是好的,只是臣子不好”。(見武大《新選唐詩三百首》)這種解說,似乎有違詩人本意,是一種曲解式誤會。因此,清人仇兆鰲在注杜詩時恐為人所誤解,特此標明:“上四敘事,下六讬諷”。并引羅大經語曰:“此段所云,即‘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之意。”
接著,詩篇進入此大段的第三層意思——
三、又刺后戚之奢(“況聞”至“再述”)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
這里的八句詩,具體描繪了當時唐皇后妃和皇親國戚們的生活奢豪景況。
前二句說,朝廷里積聚的珍珠寶物,現(xiàn)在都轉移到衛(wèi)青、霍去病等外戚們手中。這是字面上的意思,實際詩人是用“詠史”手法,以漢說唐,實指楊玉環(huán)兄妹一家。這里所說的內金盤,即內府金盤。內,大內,宮廷府庫。樂史《楊太真外傳》:“(玄宗)又賜虢國(夫人)照夜璣,秦國(夫人)七葉冠,(楊)國忠鏁子帳,蓋稀代之珍。其恩寵如此。”
下邊六句寫的是豪華的宴會場景:堂上香煙繚繞,煙霧迷離,玉質水肌的歌女們,宛如天仙翩翩起舞。客人們都穿著暖和的錦衣裘襖,場上弦管齊鳴,絲竹并奏,樂聲清雅悅耳。這里的悲管,是指激越感人的管樂;逐,伴隨;清瑟,清雅悅耳的瑟曲。于席間,主人還頻頻勸請來賓們品嘗名貴的“駝蹄羹”,以及北方難得的甜橙和香橘。駝蹄羹,是當時長安最名貴的佳肴,以駱駝蹄為料做成的名羹。霜橙香橘,原產于南方,遠途運往長安,極為珍貴。
這些描寫,并非杜甫當時親睹,而是積長安十年之居的聞見而提煉的生活場景,是一種想象,并非寫實。接下去的四句,卻高度概括了當時國奢民困、階級對立生動現(xiàn)實——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這是說,權貴豪們家里酒敗肉臭,而門外道路上卻有凍餒而死的餓殍;誰料豪門與道路只一墻之隔,卻有霄壤之別,實在令人難受,不能再述下去了。
這一層文字中綴有若干警策詩句,特別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千古名言,更是高度精辟地揭示了封建社會(包括一切剝削社會)中所存在的尖銳的貧富對立、貴賤對立,及其階級對立。據(jù)史書記載(詳見范文瀾《通史》),貴戚們經常給唐明皇進食,每次進獻數(shù)十盤,每盤價值相當于一戶中等人家的全部財產。每次進食,都得先經宮廷“檢校進食使”評定優(yōu)劣,實為豪華競賽。杜甫此詩所寫,雖非目睹實錄,但卻有充分的事實依據(jù)。
可是,廣大民眾的生活又如何呢?
據(jù)《西京雜記》載:“元封二年,出現(xiàn)大寒,雪深五尺,三輔人民凍死十有二、三。”這就是杜甫的“路有凍死骨”的客觀根據(jù)。所以,詩人以滿腔悲憤,以無比同情之心寫下了上述感人至深的詩句。
下邊接著寫了這次旅途見聞中的最后一層意思:
四、記過渭水的倉皇情狀(“北轅”至“不可越”)
這一層有十句詩——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水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這段文字的前六句主要寫涇、渭二河,水勢洶涌。它說,駕了車北行,靠近了涇水和渭水,官府設置的渡口,已改變了地方。河沿津渡,因水勢不定,故遷徙無常。北轅,即車轅向北,意即北行。杜甫此次旅行線路是,由長安東經昭應(今臨潼),又經昭應北渡涇渭到奉先。
“群水”四句說:極目望去,從隴西奔騰而來的大水,洶涌如山,水勢洶猛異常。涇渭兩水都發(fā)源于隴西,大約來自崆峒山脈吧;那洶洶水勢,大有地崩天塌之感。崒兀(zú wù族務),本指山之高峻,此形容水勢洶涌。天柱折,典出《列子·湯問》:“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這里,借以形容驚天動地的巨流猛水。也許還存有一點隱喻王朝傾覆的用意。
“河梁”四句說,幸好河上的橋梁還未沖毀,而那橋柱交木卻因劇烈搖動而發(fā)出“希蘇”之聲。行路的旅人們都相互牽扶而過橋,河面寬闊,如果沒有這座橋,實在難以穿越涇渭之水。梁,橋;坼,斷裂;枝撐,橋的木柱。窸窣(xīsū希蘇),象聲詞,唐人口語,形容橋柱搖動發(fā)生的聲音。
這里十句詩,說了兩件事:前說涇渭水勢洶涌,后說過河橋之艱危。表面上是記實,實際在詠懷。詩人為何用這種夸張手法來描寫實際上并不那么洶涌的涇渭二水呢?原是有意為之,是借景抒懷,托興其中。因為杜甫這時已經看到了尖銳的階級對立;看到了外戚專權和邊將的異志;還看到了唐玄宗一伙的腐敗和沒落,社會正孕育著一觸即發(fā)的一場大動亂。因此,他以詩人的極度敏感向社會發(fā)出驚呼——“恐觸天柱折”:唐王朝危在旦夕! “安史之亂”的事實,完全證實杜甫預感的正確。當詩人在不知情下?lián)]毫賦此《詠懷詩》時,安祿山正豎起叛旗,向京都長安進發(fā)!
在這里順便說明一下:
若干版本的“選本”(包括金啟華的《讀本》、《唐詩選》等),在分段時,都將這層文字劃到第三大段之首,實為不妥。因為:①第三大段主要寫抵家后的情況,而這一節(jié)仍是記敘旅途見聞;②過驪山,渡渭水,是“旅途”這個整體的有機部分,怎可割棄?③在表現(xiàn)手法上,這第二大段的幾層文字,都是先敘后議,或夾敘夾議的方式,借形象手段來抒懷來議論的,前后幾層意思,一脈相通。因此,將它并入第二段,是順理成章的事。
第三段(“老妻”至篇末):傷己憂人
——寫抵家后情景,并從自身遭遇推及國家前途
這一大段不太長,主要說二層意思,即——
一、敘家人貧困景況(“老妻”至“倉卒”)
詩人經過旅途驚險困頓的長途跋涉,終于抵達奉先家屬所居之地,久久期待的返家團聚的心愿實現(xiàn)了,本應當很高興的,可是,遇上的卻是貧困境況和喪子之哀。請看: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 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老妻”四句是說,老妻楊氏寄居在奉先縣客地,全家人都為風雨所隔阻。自己身在長安,卻寄家屬于奉先,兩地實難兼顧;希望這次返家團聚,情愿共受艱苦生活。寄異縣,即指寄居于奉先縣。杜甫客居長安期間,曾一度移家同住,后因生活困難,又把妻兒送奉先寄居。其縣令姓楊,可能是妻之同族。十口,不是確指,泛言全家。共饑渴,意即共度艱苦生活。
“入門”四句,緊承上文,說自己一進家門,就聽到了放聲大哭,原來,幼子已經餓死了。對此,即使自己想忍住這場悲痛,但鄰居們見此情景,也不能不掩面而泣。號咷(háotáo豪逃),放聲大哭;嗚咽,低聲哭泣。這里詩人采取假設和襯托手法,從反面與側面著筆,把喪子之哀,加以深沉的描寫,感人至深。
“所愧”四句,是說杜甫認為所感慚愧的是我這個當父親的人,竟然因沒得食而使孩子早死。誰能想到在秋收之后,竟然貧苦人家還發(fā)生餓死人的意外事故。夭折,古代凡未成年的幼童、少年,以至青年的死亡,均稱“夭折”,即短命、早死。登,成熟、收割。貧窶(jù句),貧窮。倉卒,卒同“猝”,急遽,引申為意外事故。
詩人就“幼子無食而亡”一事表示了深切哀痛,同時,又由一家之苦難推及社會,于是,提出了一個非常令人深思的問題:秋收剛過,貧困人家卻餓死了人。這是什么原因?杜甫家世代為官,自己現(xiàn)在也算是一個小京官(八品),享有免租免役特權,卻也免不了“餓死”的悲慘命運,一般民眾更不用說了。于是,詩人進一步想到了——詩歌進入最后一層意思:
二、抒對時局的深切憂懷(“生常”至篇末)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這八句詩,含意并不深奧,但其中有幾個疑難之詞,得先作些詮釋——
隸征伐,隸,屬;征伐,被征召服兵役。“名不隸征伐”,是說兵役冊上無名。按唐代實行租庸調制和府兵制,凡官僚家庭都享有免租稅和免兵役的特權。
撫跡,往復思量往事,此指子夭之事。撫,循撫;跡,生活經歷。
平人,平民。避帝諱改字,唐太宗李世民,因改“民”為“人”。騷屑,紛擾不安本指風聲。劉向《九嘆》有句云:“風騷屑以搖木兮”。引申為動蕩不安之意。
澒洞(亦作洪洞、鴻洞、洚洞,hòngtóng哄、仝),彌漫無邊。語本賈誼《旱云賦》:“運清濁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仇兆鰲注杜詩云:“則澒洞,乃水勢洶涌之貌。此承‘憂端’來,是憂思煩懣之意。”(詳見《杜少陵集詳注》)
這層文字的大意是說——
自己向來是可得免稅的人,名字也屬于免服兵役之列。追想自己幼子餓死,甚感辛酸悲傷,至于老百姓更是終日紛擾不安。又默想起失去產業(yè)的人們(包括農民),聯(lián)想到遠離故土去守邊的士兵,想到這一切,我心里愁緒迭起,就像終南山那樣高,也像浩茫無邊的滔滔洪水那樣不可收拾,不可阻遏!
這一大段文字,層次分明,觸及問題既深又廣。它從小見大,由此及彼,推己及人,以至及國,層層遞進:先是身為人父而不能活其子,已見社會危機之一斑;又以秋收季節(jié)卻路有餓殍,每值饑饉年歲,甚慘狀更不待言;有蠲免租稅兵役之特權者,家人猶難免餓死,廣大無權平民(包括那些“失業(yè)徒”、“遠戍卒”)豈不更加紛擾難安,甚至屍填溝壑?或者難以謀生鋌而走險?這種社會危機四伏,不能不使詩人“憂黎元”之苦,憂“邦國活”,憂“天柱折”了;也難怪詩人要“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了!
這個結尾,既深刻又含蓄,蘊藏有不盡之意,實在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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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奉先詠懷》這首長詩,是詩人客居長安十年痛苦生活的總結,在思想上、藝術上都已達到了成熟的高度。它與《麗人行》、《兵車行》等新題樂府,同為杜甫現(xiàn)實主義詩歌方向奠定了基礎。它的最主要成就和特色是:
一、發(fā)展了我國詠懷詩的體制,成為一首“渾涵汪茫”的“詩史”
此詩不論在內容的豐腴,含意的深邃,詩情的激蕩和體制的宏大等各個方面,都大大發(fā)展了阮籍、庾信等人的“詠懷詩”體制。它以言志為主體,兼采敘事抒情等因素,成為情、事、理三位一體的完美長篇。詩歌環(huán)繞“比稷契”、“憂黎元”這個核心,順著“自京赴奉先旅途紀行”這條脈胳,放懷抒情述志。其中有兩點是非常有意義而且十分深刻的。
第一、詩篇為人們描繪了兩幅驚心動魄的畫圖。一幅是上層統(tǒng)治者的“享樂圖”。詩人巧妙地運用正史、野史中的一些史實,以“賜浴”、“分帛”和“華宴”三件事例和細節(jié),用酣暢筆墨繪制了“君臣同浴圖”、“貴戚歡宴圖”。看了不禁令人發(fā)指,也催人深思。
另一幅是悲慘世界的“血淚圖”。詩人同時也運用其所聞、所見、所歷的各種材料,以同樣酣暢筆墨,描繪了官府的聚斂,“寒女”的血淚,“失業(yè)徒”的酸辛,“遠戍卒”的騷屑,幼子夭折、家人號眺和里巷嗚咽,以及荒郊道旁的“凍死骨”等等為內容的、一幅幅悲慘世界的血淚圖。
詩篇中的那千古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十個大字,就是兩幅畫圖的高度濃縮,是詩人長期觀察、對照了現(xiàn)實兩極世界之后,所發(fā)出的悲憤的呼喊!當然,也是詩人對于盛唐后期社會虛假繁榮背后的嚴重階級對立——這一社會實質的哲理思考,詩人通過詩歌語言表達了出來,告示了社會。其重大意義,當不待言。
第二、向人們預示了一場大災難即將到來的重大消息。詩人以銳利的目光觀察社會現(xiàn)象,獲得了社會即將發(fā)生變動的信息,并將此信息通過自己的詩歌透露出來。且看詩歌報導了哪些信號?
“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給人以風暴即將來臨的先兆。
“蚩尤塞寒空”與“樂動殷膠葛”——這兩種對立的氣氛,也給以“干戈將起”的險象的預示;
“群水從西下”、“恐觸天柱折”,以及“枝撐聲窸窣”等句——更是告知人們李唐王朝搖搖欲墜、危在旦夕的嚴重象征。
不久到來的事實,正證明了詩人預兆的正確。當杜甫寫完這篇詩時,就聽到了“漁陽鼙鼓動起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了,唐王朝從此由盛轉衰,一蹶不振。
此詩具有如此重要內容,被譽為“詩史”,當然受之無愧。它同杜甫稍后完成另一首敘事長詩《北征》,一并成為反映“安史之亂”前后唐代社會真實狀況的偉大史詩。以此為起點,奠定了杜甫詩歌的方向,一直指引著后來完成的“三吏”、“三別”等一系列的、具有高度人民性和愛國精神的詩篇,杜詩的現(xiàn)實主義達到了高峰。
二、此詩充分體現(xiàn)了杜詩“沉郁頓挫”的風格
何謂“沉郁頓挫”呢? 以下分別加以說明:
第一、什么叫“沉郁”?沉郁就是憂憤深廣,感情凝重而含蓄。對于杜詩的這個特色,似乎并不難理解。詩人那種對社會的深刻認識,對生活的深切體悟和對國家、對人民的深厚感情,讀了詩歌就會明白、首肯。但是,它不是張口見喉嚨的“直說”,而常常是用“對比法”、“譬喻法”或“象征法”來加以表達的。何以如此呢? 因為:
①對比的運用,突出了矛盾的尖銳性和詩人憂憤的深廣度。比如:大鯨與螻蟻,稷契節(jié)與江海志,詩人的“愚拙”與“同學翁”的譏笑,君臣歡娛與寒女鞭撻,“酒肉臭”與“凍死骨”,以及免租役的自己與“平人”、“失業(yè)徒”、“遠戍卒”,等等一系列的鮮明對照,都是詩歌“沉郁”風格的體現(xiàn)與顯豁。
②譬喻與象征的運用,又使詩歌詩情的含蓄和底蘊的豐厚度,得以大大加強。比如,詩中出現(xiàn)的葵藿、螻蟻、大鯨、瑤池、終南、澒洞、群水、天柱、河梁和衛(wèi)霍、蚩尤等各種形象,均富有比喻義和象征性,也有利于“沉郁”風格的更好的呈現(xiàn)。
第二、“頓挫”,是杜詩風格的另一側面。這主要是指詩歌韻致和風味的曲折變化。其表現(xiàn)有三:
①章法上的“頓挫”。它以“憂”字為核心,采取事、情、議三位一體手法,來傾心吟詠自己生平之懷,吟詠當前與未來之懷,使詩歌緊扣“詠懷”之主體。比如:
首段純用抒情議論,圍繞一個“拙”字,千回百折,極用反復詠嘆之致;中段,又以寫景敘事為主,沿著旅途紀行之脈絡,由實到虛,又由虛返實,重點描繪幾幅畫圖,用了鋪陳排比法;末段,由涇渭群水而生出“天柱折”之憂,又由幼子夭折聯(lián)系到“平人騷屑”之想,用抒情與敘事結合法,由己及國,由國而家,又由家而天下,波浪迭起式的層層地推進,造成了一種往復回旋的優(yōu)美章法。
②韻律上的“頓挫”。全詩五百字、一百韻,全押仄聲“屑、曷、月、黠、質、物”等六個韻部,而且全是古音入聲韻。這是為什么呢? 主要是為了使聲情與辭情相一致。入聲短促,正合表達詩歌激烈峭拔、沉痛郁結的感情。一般地說,詩歌每至換韻處,即是感情和意念轉折的地方。換韻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使詩歌在轉折中顯出頓挫,造成曲折多變的音節(jié)美。
③語言上的“頓挫”。全詩以奇句為主,兼用偶句,并且適時地運用了各種對偶句法。如:“賜浴皆長纓”二句的反面對;“暖客”四句的扇面對;“瑤池”二句、“生常”二句和“默思”二句等,均為流水對;還有當句對,悲管對清瑟、霜橙對香橘等等。詩中又用了各種句式:轉折句、疑問句和感嘆句等。這些都構成了一種騰挪跌宕和回腸蕩氣的頓挫的文氣。
總之,詩歌的含蓄凝重的方式,憂國憂時恤民的感情,詩歌波瀾起伏的音響和豐富深刻的社會內容,正與詩歌沉郁頓挫的風格相協(xié)調,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
三、此詩另一個重要特色:強烈的“忠君”觀念
怎樣捕捉事物的特點?在繪畫中有一個體驗,當你見到一個客觀事物時,大凡首先映入眼簾的部分,總是印象最深刻、記憶最清晰的。這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個事物的特點。如果借用此法來分析詩歌特色,那么這首長篇詠懷詩,除了前邊已提到的之外,還有一個給人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詩篇充溢著“忠君”思想。對此,古人早已指出過。清人盧世漼曾曰:“《赴奉先》及《北征》,肝腸如火,涕淚橫流,讀此而不感動者,其人必不忠。”
評論者從效果角度點明此詩在思想上一個重要內容:忠。至于忠于誰?忠于君王?忠于國家?還是忠于人民?他沒有明說。但我們檢視作品,作者有一個“忠君”觀念,是無疑義的。這可從詩中得到證實,不但有,而且相當濃厚。
這里的問題,不在于有沒有忠君思想,而在于對“忠君”思想的認識和評價。不少人認為這是杜詩中的“糟粕”,應當清除的對象。也有人認為,對封建士大夫的忠君思想,不能簡單地一概否定。因為,他們的忠君與愛國,往往交織在一起。比如說,在國家民族危亡時,兩者是一致的;在君王妥協(xié),甚至賣國投降時,兩者有矛盾,但在直諫、匡正的意義上,卻還是可以統(tǒng)一的。至于在特定條件下(如在亡國之后),忠君或懷念故君,實際上它成了一種愛國或反抗民族壓迫的表現(xiàn)形式。
由上可見,杜甫那種憂國傷時,直言敢諫、大膽揭露的精神,既是忠君觀念的表現(xiàn),又是愛國行為的反映,確是兩者統(tǒng)一的產物。當然,有些屬于“愚忠”的行為,對最高統(tǒng)治者進行無原則的美化和順從,那是不足取的。要看到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又不要苛求于古人。歷代愛國詩人和作家,以及若干民族英雄,大都出身于封建士大夫階層,也是那時的一些“忠臣”。因此,對這個問題的正確對待,是很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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