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出版了。3年來的詩, 除掉幾首被刪以外, 大致都匯在這本小書里。
我所以要印行這本詩集:一則因為詩壇空氣太岑寂了,想借《冬夜》在實際上,做“秋蟬底辨解”; (這是我答周作人先生的一篇小文,去年在北京《晨報》上登載。)二則愿意把我3年來在詩田里的收獲,公開于民眾之前。至于收獲的是稻和麥,或者只是些野草,我卻不便問了, 只敬盼著讀者底嚴正評判罷。
如果是個小小的成功,我不消說是喜悅的;即使是失敗,也可以在消極方面留下一些暗示。只要《冬夜》在世間, 不引著人們向著老衰的途路,就可以慰安我底心。至于成功與否, 成功到了什么程度,這些卻非我所介意的事。
關于詩底我見, 不便在這篇小序里贅說;現在只把我所經驗到的,且真切相信的略敘一點, 作為本集底引論。
我懷抱著兩個做詩的信念:一個是自由, 一個是真實。做詩原是件具體的事情,很難用什么抽象概念來說明他。但若不如此, 又很不容易有概括的說明, 只要不十分拘執著,我想也或無礙的。
我不愿顧念一切做詩底律令,我不愿受一切主義底拘牽,我不愿去摹仿, 或者有意去創造那一詩派。我只愿隨隨便便的, 活活潑潑的,借當代的語言, 去表現出自我, 在人類中間的我, 為愛而活著的我。至于表現出的, 是有韻的或無韻的詩,是因襲的或創造的詩, 即至于是詩不是詩,這都和我底本意無關,我以為如要顧念到這些問題,就可根本上無意于做詩,且亦無所謂詩了。即使社會上公認是不朽的詩;但依我底愚見,或者竟是謬見, 總是“可憐無補費精神”的事情。我們不妨先問一下:“人為什么要做詩?”
真實和自由這兩個信念, 是連帶而生的。因為真實便不能不自由了,惟其自由才能夠有真正的真實。我寧說些老實話, 不論是詩與否, 而不愿做虛偽的詩;一個只占有詩底形貌, 一個卻占有了內心啊。什么是詩?本不易有滿意的回答。若說非謹守老師、太老師底格律,非裝點出夸張炫耀的空氣,便不算是詩;那么,我嚴正聲明我做的不是詩,我們做的不是詩, 并且愿意將來的人們,都不會,亦不屑去做詩。
詩是為詩而存在的, 藝術是為藝術而存在的;這話我一向懷疑。我們不去討論、解決怎樣做人的問題,反而嘵嘵爭辯怎樣做詩的問題,真是再傻不過的事。因為如真要徹底解決怎樣做詩,我們就先得明白怎樣做人。詩以人生的圓滿而始圓滿,詩以人生底缺陷而終于缺陷。人生譬之是波浪,詩便是那船兒。詩底心正是人底心,詩底聲音正是人底聲音。“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 才是真正的詩人, 不死不朽的詩人。即使他沒有詩篇留著,或者竟沒有做詩,依然是個無名的詩人; 因為他占領了詩人底心。我反對詩人底僭號, 什么人間底天使, 先知先覺者……;我只承認他是小孩子的成人。
在《冬夜》所有的詩,說起來是很慚愧啊。第一輯里的, 大都是些幼稚的作品, 本沒有留稿的價值; 只因可以存我最初學做詩底真相, 所以過存而不刪。第二輯里的, 作風似太煩瑣而枯燥了, 且不免有些晦澀之處。這一輯里長詩最多。三四兩輯都是去年做的。三輯底前半尚存二輯底作風;后半似乎稍變化一點, 像《凄然》、《小劫》等篇,都和二輯所有的不同。四輯從《打鐵》起,這正當我做《詩底進化的還原論》這個時候,所以有幾首詩,如《打鐵》、《挽歌》、《一勺水啊》、《最后的洪爐》, 稍有平民的風格,但是亦不能純粹如此,這是我最遺憾的!
我雖主張努力創造民眾化的詩(見《詩》第1期), 在實際上做詩,還不免沾染貴族的習氣;這使我慚愧而不安的。只有一個牽強辨解, 或者可以如此說的,就是正因為我太忠實守著自由和真實這兩個信念。所以在《冬夜》里,這一首和那一首,所表現的心靈, 不免常有矛盾的地方;但我卻把他們一齊收了進去。自我不是整個兒的,也不是絕對調和的。有多方面的我,就得有多方面的詩,這是平常而正當的。“在不相識不相妨的路上, 自然涌現出香色遍滿的花兒底都!”
小小的集子, 充滿了平庸蕪雜的作品,將占據了讀者們底可貴的光陰,真是我底罪過了!但我以為我底嘗試底失敗,在于我根性上底無力, 而不專在于詩底不佳。我始終以為這種做詩底態度極為正當。我總想很自由的,把真的我在作品中間充分表現出來。雖說未能如意,但心總常向著這條路上去。這或者可以請求讀者們底寬恕,減少我冒昧出版《冬夜》的罪過了。
在付印以前,承他底敦促;在付印之中,幫了我許多的忙,且為《冬夜》做了一篇序。這使我借現在這個機會,謹致最誠摯的感謝于朱佩弦先生。我又承蒙長環君為我抄集原稿至于兩次,這也是我應該致謝的。
1922, 1, 25,于杭州城頭巷。
(《冬夜》, 七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3月出版)
賞析 1922年3月俞平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冬夜》。這部詩集選收了他從1918年12月到1921年12月寫的詩58首。在他的所有詩集里,《冬夜》最有影響,這是因為它是新詩史上出現的第3部詩集,打破了新詩壇的沉寂,并且詩人的創作有著自己的追求,詩人對新詩有自己的主張。詩集出版之后,引起人們的關注,胡適、朱自清、聞一多等均為它寫過評論文章。在新詩歷史上,俞平伯的詩歌創作,豐富了新詩的實績。他在新詩創作上,向古典詩詞學習所取得的成績和得到的教訓,為后人提供了經驗。
這篇自序是《冬夜》出版前寫的。除了像一般的序一樣將所序的詩集作了說明以外,此序主要談了關于詩的三個觀點:自由、真實、平民化。
俞平伯說:“我懷抱著兩個做詩的信念: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真實。”
何為自由呢?“我不愿顧念一切作詩底律令,我不愿受一切主義底拘牽,我不愿去摹仿,或者有意去創造那一詩派。我只愿隨隨便便的,活活潑潑的,借當代的語言,去表現出自我,在人類中間的我,為愛而活著的我。”不愿顧念一切作詩的律令,主要是從詩的形式上,即音韻格律等方面追求更自由的表達方式。五四以來興起的自由體詩正是打破了古典詩詞韻律的限制,實現了形式上的自由。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使人們感到遺憾的是, 自由體詩大部分沒有像古典詩詞那樣流傳于人口。一個重要原因即是,它太不講究韻律了。詩之所以為詩,就在于它的韻律。沒有了韻律,也就不成其為詩了。事實上,俞平伯的詩,在新詩中還是很注意借鑒古典詩詞在韻律方面的經驗的。所謂“不愿顧念一切做詩底律令”,只是他的一種設想;他的詩論與本人的實際創作,在不少情況下是不一致的。
如果說不愿顧念一切作詩的律令,主要強調的是形式上的自由,那么不愿受一切主義的拘牽,主要表達的則是詩的內容和思想上的自由了。俞平伯要超越一切主義,只是要表現出自我,特別是“在人類中間的我, 為愛而活著的我”。《冬夜》里的詩,無論是詠物抒懷,紀游贈別,或者摹寫世相,都顯示出詩人在人類中間,為愛而活著的個性。這正是五四追求個性解放,沖破封建牢籠精神在詩歌中的一種反映。然而,我們也應該看到,詩人的這種表現自我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使《冬夜》和其他詩作所反映或折射出的社會內容顯得少和單薄。
俞平伯所說的真實,有其特定的含義。“真實和自由這兩個信念,是連帶而生的。因為真實便不能不自由了,惟其自由才能夠有真正的真實。”在詩人看來,真實和自由是一種互為因果的關系。這是有道理的,形式上越自由,就越有利于最大限度地接近世事的真實。需要注意,他的真實,是和人生、自我連在一起的。“我寧說些老實話”,“不愿做虛偽的詩”。“‘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才是真正的詩人”。也就是說,只有真實的人,才能寫出真實的詩,真正的詩。作詩,首先要做人,做一個真實的人,真正的人。
接下去談詩的平民化,卻是結合《冬夜》具體作品巧妙道出的。俞先生說自己雖然主張努力創造民眾化的詩,但還是不免沾染貴族的習氣。“正因為我太忠實守著自由和真實這兩個信念。……有多方面的我,就得有多方面的詩,這是平常而正當的。”也就是說, 自己的詩反映的是真實而自由的“我”,而我還沾染著貴族的習氣,所以這種習氣進入詩中也就不足為怪了。
說到這里,我們可以從整體上把握此序的寫作特征了。此序在介紹所序作品時,把自己的詩歌主張作為重點兜了出來。然而對作品的評價與自己的詩歌主張又是那么水乳交融。此為其一。自由、真實、平民化三個觀點互相呼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連最后自謙說“我底嘗試底失敗,在于我根性上的無力,而不專在于詩的不佳。”這是在與真實、真實的我作呼應。此為其二。此兩特征,就使此序各部分緊密聯系在一起,整體感非常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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