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嘖嘖。
云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李賀的家鄉河南福昌 (今河南宜陽) 本是一個山水繚繞、風光綺麗的丘陵地區。但在中唐詩人所處的時代,由于藩禍蔓延不息,土地兼并不止,賦稅越增越繁,地租日益慘重,造成了大批農民破產,田園荒蕪,鄉村凋敝。“當年豐,則賤價出糶不足以充緡錢;遇兇年,則利息倍稱不足以欠債”,以致人民“剔屋賣田”,“雇妻鬻子”。(《白氏長慶集·策林十九》)這首詩就是通過描繪南山秋夜田野的荒涼來反映這種農村凋敝景象的。“南山”,當指昌谷正南不遠的女幾山。
“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嘖嘖。”開篇兩個三字句起頭,且連用兩個“秋”字,是吸用民歌句法;用 “明”和“白”兩詞,則從光線、顏色上突出秋夜田野的月白風清、空曠蕭索: 秋夜天高氣爽,秋月清輝明凈,秋風凄清慘白。“秋曰白藏,氣白而收藏萬物……風曰商風、素風。” (梁元帝《纂要》)所謂“氣白”、“素風”,即 “秋風白”之所本。正如詩人好用 “明弓”、“斜白” 代指“月”一樣,這里不說月白,而以“明” 代之;不說風清,而以 “白” 狀之。亦可見其力去陳言、務求新奇之一斑。“漻漻”,形容水清且深;“嘖嘖”,狀其聲輕細,猶唧唧。秋夜田野上冷月明凈,秋風蕭瑟,池塘的水清深見底,在無邊的空曠寂寥中,那秋蟲唧唧的哀鳴,更增添了一種幽冷凄清的氛圍。
“云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 “云根”,唐人多用以代指石頭,認為云氣觸石而生;但此處謂云起濃郁之處。“冷紅”,王琦注云:“謂花也,以其開于秋露之中,故曰冷紅。”這兩句緊扣題目中的“南山”,謂山間長滿青苔的石上云氣浮起,氳氤繚繞,仿佛籠罩著縷縷淡淡的愁霧,為畫面平添了一層凄迷感;紅色的山花在寂寞中開著,綴著顆顆晶瑩的冷露,點點滴滴,仿佛嬌柔的女郎在哭泣。“云根”、“冷紅”,修辭上是用借代,已見新奇不俗;而“泣露”、“嬌啼”則是擬人,移情入景,使“物皆著我之色彩”,具有人的感傷情態。這苔深云漫、孤芳垂泣,不就是詩人感傷愁緒的象征么?黃子云說:“詩之深淺,有在一二字內見者”,“一字之間”,而使“風氣頓殊,妍丑迥別”(《野鴻詩的》)。我們從“冷紅”一句,不是既可窺見李賀長于“設色秾妙”(《詩坻辯》評李賀語),同時也可見出他那“筆補造化”的煉字煉句的功夫嗎?
“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詩人把筆觸由山上轉入“田中”:九月的田間本應是谷穗甸甸、金色飄香的豐收景象,然而所見卻是“荒畦”,雖也有些雜亂不齊(叉牙) 的禾稻成熟,但亂草叢生,良莠混雜;藏在荒草中的螢火蟲因遇冷氣,在傾斜欲坍的田埂(隴通壟)上低飛,光亮微弱暗淡,閃灼不定。荒畦、叉牙、蟄螢、斜徑……這些意象,看不出半點豐收景氣的征兆,卻給人留下了荒蕪、蕭條、暗淡、衰敗的一派死氣。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石脈”,即石縫;“鬼燈”,指磷火。從石縫中流出的泉水漫浸著沙地,靜悄悄地發出幽咽細微的聲響;鬼燈似的磷火昏暗明滅,如油漆刷染過的器物那樣黝黑閃亮,點綴在遠處的松林枝杈之間,宛如朵朵松花一般。后句典出 《述異記》: “闔閭夫人墓中,周圍八里,漆燈照爛如日月焉。”上句從聽覺上寫聲之幽咽滯澀;下句從視覺上狀色之陰森凄冷,從而進一步渲染出幽冷凄清的境界,隱含著詩人對農村凋敝的黯然神傷的凄苦情懷。前人每稱李賀“幽辟多鬼氣”(《峴傭說詩》),此詩結句就微露端倪。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 中曾說:“長吉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這首詩在修辭設色上就頗具代表性。詩中所寫月明風白、水清蟄吟、云漫苔深、冷紅泣露、谷草雜荒、流螢歷亂、石泉低咽、鬼火明滅,不僅物象設色秾艷幽冷,有聲有色,而且無不浸染著詩人主觀的感情色彩,寓情于景而又移情入景。且用了借代、疊字、擬人,比喻、用典等修辭和象征、烘托等手法,從而構成了冷艷新奇的藝術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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