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我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里,每星期要進城兩次, 15里的路程, 走去走回, 是很好的散步。一人在山徑上、田埂間, 總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 想的也比往日想的格外豐富。那時,我早已不慣于寫詩了,——從1931到1940年這10年內我寫的詩總計也不過十幾首,——但是有一次, 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望著幾架銀色的飛機在藍得像結晶體一般的天空里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我就隨著腳步的節奏,信口說出一首有韻的詩,回家寫在紙上,正巧是一首變體的14行。這是集中的第8首,是最早也是最生澀的一首, 因為我是那樣久不曾寫詩了。
這開端是偶然的,但是自己的內心里漸漸感到一個責任:有些體驗,永久在我的腦里再現,有些人物,我不斷地從他們那里吸收養分;有些自然現象, 它們給我許多啟示:我為什么不給他們留下一些感謝的紀念呢?由于這個念頭, 于是從歷史上不朽的精神,到無名的村童農婦,從遠方的千古的名城, 到山坡上的飛蟲小草,從個人的一小段生活, 到許多人共同的遭遇, 凡是和我的生命發生深切的關連的,對于每件事物我都寫出一首詩:有時一天寫出兩三首,有時寫出半首便擱淺了,過了一個長久的時間才能續成。這樣一共寫了27首。到秋天生了一場大病, 病后孑然一身,好像一無所有,但等到體力漸漸恢復,取出這27首詩重新整理謄錄時,精神上感到一種輕松, 因為我完成了一個責任。
至于我采用了十四行體, 并沒有想把這個形式移植到中國來的用意,純然是為了自己的方便。我用這形式, 只因為這形式幫助了我。正如李廣田先生在論《十四行集》時所說的, “由于它的層層上升而又下降,漸漸集中而又解開, 以及它的錯綜而又整齊, 它的韻法之穿來而又插去”, 它正宜于表現我所要表現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動的思想, 只是把我的思想接過來, 給一個適當的安排。
如今,距離我起始寫十四行時已經整整7年,北平的天空和昆明的是同樣藍得像結晶體一般, 天空里仍然時常看見銀色的飛機飛過,但對著這景象再也不能想到古人的鵬鳥夢, 而能想到的卻是地上無邊的苦難。可是看見幾個降生不久的小狗,仍然要情不自禁地說出一句: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在紛雜而又不真實的社會里更要說出這迫切的要求: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作詩本來應該和一座雕刻或一幅畫一樣,除卻它本身外不需要其他的說明,所以這個集子于1942年在桂林明日社初版時,集前集后并沒有序或跋一類的文字,如今再版,我感到有略加說明的必要。所要說明的,就是上邊的這幾句話。
( 《十四行集》, 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版)
賞析 《十四行集》共輯詩27首,大多寫于1941年前后。1942年由桂林明日社出版,1948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再版。這篇序文是再版時所寫。
作者自己寫序,一般都是敘述一些創作的來由、創作時的情景。這篇序,就是這樣。1940年9月底,馮至率全家搬上距昆明不遠的楊家山,在楊家山林場的兩間茅屋里住下來。馮至每周進城一兩次, 去聯大上課, 借點書,再買點菜什么的。就是在這來回15里路的漫步中,他信口吟出了第一首十四行詩。偶然的開端,喚起了詩人內心沉潛已久的意象。27首十四行詩,在以后的日子里就陸陸續續誕生了。但到了1941年下半年,馮至身體欠康,多有疾病侵擾,還住了一場醫院。出院后,就搬出了林場茅屋。他在后來回憶這段生活時說: “那一年多的日日夜夜,那里的一口清泉,那里的松林,那里林中的小路,那里的風風雨雨,都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印記。”(《立斜陽集》)
馮至在此之前將近10年里,少有創作。10年后的馮至,經過長時間的思想沉淀和文化吸收,終于迎來創作的再度輝煌。楊家山林場從容、平靜、充滿深思的生活激活了詩人的第二生命。文中,詩人有一段闡述其創作思想的話:“……自己的內心里漸漸感到一個責任:有些體驗,永久在我的腦里再現,有些人物,我不斷地從他們那里吸收養分;有些自然現象,它們給我許多啟示:我為什么不給他們留下一些感謝的紀念呢?”確實,詩人“在平凡里發現了最深的東西”(李廣田:《沉思的詩》)。他觀察、體認, “把他在宇宙人生中所體驗出來的印證于日常印象,他看出那真實的詩或哲學于我們所看不到的東西。” (李廣田《沉思的詩》)從歷史上不朽的名人志士到無名的村童農婦,從遠方的千年古城到眼前山坡上的蟲鳥花草,從難以忘卻的過去,到對現實人事的思考,平凡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他的筆下閃爍出莊嚴、博大的思想光彩。詩集中有一首詠草詩,完全體現了他的思想: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這就是你偉大的驕傲/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我為你祈禱,為了人生。”沒有喧嘩,沒有浮夸,平凡與偉大、質樸與絢爛的外在不同已經得到完全的消解,而在本質上趨同。面對平凡和瑣碎,體味著人生永恒的真理,他已超越了一般的世俗,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存者,走進他的充滿哲學光輝的精神世界。
十四行詩,又音譯為“商籟體”,源出普羅旺斯語,初泛指中世紀流行于民間,用歌唱和樂器伴奏的短小詩歌,文藝復興時期興盛。這種詩體,有點像我國的舊體詩詞,有很多嚴格的規定和限制。馮至嫻熟地運用了這種詩體。現代詩人李廣田專門寫文《沉思的詩》論述了馮至的十四行詩。馮至很是贊同李的觀點:“它的層層上升而又下降,漸漸集中而又解開”、“錯綜而又整齊”、“韻法之穿來而又插去”,正宜于他想表現的事物,為詩中的哲理內涵的表達提供了適合的形式。
這篇序文,語言平淡、樸素,清楚、鮮明地闡述了作者所要表達的內容。雖是一篇小文,同樣體現出詩人深沉、凝煉、充滿思辯的創作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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