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歐陽舍人書
曾鞏
曾鞏(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豐(今江西南豐縣)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進士。曾奉召編校史館書籍,為實錄檢討官,出知福州,官至中書舍人。在史館任職時,曾校勘《戰國策》《說苑》《新序》等古籍。文章受歐陽修推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有《元豐類稿》。
寄歐陽舍人書
鞏頓首載拜,舍人先生: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夫墓碑銘,
反復觀誦,感與慚并。夫銘志之著于世,義近于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于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于廟,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
所紀,則以愧而懼。至于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于篇,則足為后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銘始不實。后之作銘者,常觀其人。茍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后。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于惡人,則不受而銘之,于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于名,有名侈于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于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并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后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則知先生推一賜于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
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誰不愿進于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于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于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鞏再拜。
說明
慶歷六年(1046)秋,歐陽修應曾鞏的請求,為他已故的祖父曾致堯撰寫了墓碑銘文。第二年,曾鞏寫了這封信,向歐陽修表示感謝。這封信沒有一般致謝信的浮泛諛承之辭,而是在表達感謝之意的同時,闡發了為人為文的一些很有見地的道理。文章先從墓碑銘文的探本求源寫起,指出墓碑銘文與史在揚善貶惡作用上的異同,強調了墓碑銘文的重要意義。再指出后世墓碑銘文濫作溢美夸飾的不良風氣,從而引出選擇作者的重要性。這樣,才歸結到本文的主旨,即只有“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才能寫出真正符合實際的優秀墓碑銘文流傳后世,而歐陽修正是這樣的人。這就非常自然真誠地表達了對歐陽修的感激之情。文章斂氣蓄勢,條分縷析,層層推進,首尾呼應,是曾鞏散文舒展自如、紆徐從容藝術風格的極好體現。
集評
茅坤曰:此書紆徐百折,而感慨嗚咽之氣,博大幽深之識,溢于言外,較之蘇長公、謝張公為其父墓銘書,特勝。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宋大家曾文定公文鈔》卷三
張英曰:以蓄道德而能文章,歸美歐陽,足見作銘之不易。以此一義,回旋轉折,灑灑洋洋,極唱嘆游泳之致,想見其行文樂事。
——清·乾隆編《唐宋文醇》卷五十四引
儲欣曰:層累言之,如挹長江之水而注諸海。
——清·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九
浦起龍曰:南豐第一得意書。乞言者、立言者,皆當三復。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七十一
林紓曰:此書起伏伸縮,全學昌黎。妙在欲即仍離,將吐故茹。通篇著意在“畜道德,能文章”六字,偏不作一串說。把道德抬高,言有道德之人,方別得公與是;別得公與是矣,又須用文章以傳之。精神一副,全注在歐公身上。然而說近歐公時,忽又縮轉,如此者再,真有力量,方能吞咽。
——近代·林紓《古文辭類纂》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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