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山門》中[寄生草]曲》清·邱 園
清·邱 園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支曲子出現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時值薛寶釵過十五歲生日。她自進賈府以來,以穩重和平的性格博得了賈母的喜歡,此次是她進府后過的第一次生日,賈母便自己出銀二十兩,作為酒戲之資,要好好地熱鬧一番。戲開唱時,賈母先命寶釵點戲,等眾姊妹輪流都點過后,賈母又讓她點。寶釵便點了一出《山門》。寶玉聽了便說她只點這些熱鬧戲。寶釵說他不懂戲,并介紹說:“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寶玉見說有這般好,便央寶釵念與他聽。寶釵遂將這支《寄生草》念了出來。
《山門》,又叫《醉打山門》,是清初邱園所作《虎囊彈》戲曲中的一出,演的是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醉打山門的故事。智真長老為維護寺規,只得打發他下山去,這支《寄生草》就是魯智深臨走拜別師父時所唱的。
這支曲子真切地表現了魯智深的英雄豪邁氣概,從中又流露出一股蒼涼的意味。曲子的頭三句寫自己避難五臺山的經過。“漫揾”二句,寫與趙員外揮淚相別。“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趙員外于魯智深落難之時搭救了他,留其避難,還介紹他到五臺山出家,以躲避追捕。這使得性情豪爽、憎愛分明的魯智深十分感動。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水龍吟》詞有“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句,慨嘆的是英雄失意。這支曲子于“揾英雄淚”前添一“漫”字,使得英雄失意的慨嘆里,又添了一層豪邁之氣,很切合魯智深的性格。“處士”,指不做官的隱居之士,這里指趙員外。“謝慈悲”句,寫對智真長老收留自己的感激,交代了出家過程。“剃度”,佛家語,指佛教徒剃去須發,接受戒條,出家為僧的儀式。“蓮臺”,也叫蓮花臺,即佛像所坐的蓮花狀臺座。“剃度在蓮臺下”,謂出家為僧。
“沒緣法”句,“緣法”,意為緣分;“轉眼”,喻時間短暫;“乍”,倉促。此句講述自己上山不久即下山。魯智深因性格豪爽,不守佛門清規,醉酒鬧事,被智真長老逐下山去。故曰“沒緣法”。“轉眼”二字于句尾又加一音調響亮的“乍”字,極力突出魯智深上山時間之短暫,以顯示其性格與佛門之規的格格不入,為下面抒情作了鋪墊。
最后三句為抒發感情。“赤條條”句,謂自己只身一人,來去無牽掛,透露出一種曠達、蒼涼的感情。“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那里討”,哪里去;“卷單行”,即離寺而去。游方僧寄寓,須先將衣缽袋掛在僧堂的掛鉤上,得到住持的許可,才能住下,這種手續叫做“掛搭”,也叫“掛單”。離寺就叫作“卷單”。此句是倒裝,承上句而來,魯智深問自己:離寺之后,煙雨凄迷之中往何方而去?“那里討”放置句前,起強調作用,顯示了落難英雄的前途茫茫之感,語調下抑,為下句的揚起作準備。“一任俺”句,“芒鞋”,草鞋;“隨緣化”,隨機緣求人布施,這里有隨遇而安的意思。“化”,即化緣。末句語意承上揚起,一個“一任”和“隨緣”,便把“那里討”的憂慮一掃而光,無所畏懼的英雄本色又躍然紙上。
整支曲子給人印象最深的一點是,充滿了英雄豪杰的氣概,其中又夾雜著曠達、蒼涼的情感。這二者自始至終,一貫而下。整支曲子語言運用得十分精到、灑脫,又扣緊魯智深所特有的性格和此時和尚的身份。如“漫揾”、“沒緣法”、“赤條條”、“煙蓑雨笠”、“一任俺”、“芒鞋破缽”等。這的確是支極有特色的曲子,難怪博學多才的薛寶釵喜歡它,連寶玉聽了,也“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寶玉喜歡上這支曲子是有其原因的。他向來任性任情,“那管世人誹謗”,對侯門公府的生活深感拘束。因此,對曲中表現出來的那種來去自由、無牽無掛、無所拘束的境界十分向往。同時,他向來喜歡“旁學雜收”,尤其對老莊書籍和佛教思想感興趣,每當他在生活中遇到煩惱,便從中尋求“解脫”。他曾不止一次地對黛玉、襲人、紫鵑等說:“我要做和尚去”、“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等等,都是這種思想的流露。寶玉這種意識深層的動向,精明練達的寶釵此時是無法覺察到的,就連寶玉自己也無由知曉。就在這天唱戲結束不久,寶玉遭到湘云、黛玉的誤會、斥責,懊惱之際,首先想起的便是這支《寄生草》中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此時,似乎只有這句話,能使他擺脫說不清的苦惱。這便是明證。
點《山門》這出戲和向寶玉介紹《寄生草》這支曲子,對刻畫寶釵這一人物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脂硯齋對這一段的細節評道:“寶釵可謂博學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學問如此,寶釵是也。”這恐怕不僅說寶釵博學,更是說她不似黛玉那樣一任感情外露,而是裝愚守拙。她的才學不在黛玉之下,素日卻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面目出現。此次是因賈母特為她做生日,感到高興,才多說了些。更為重要的是,她雖涉獵甚繁,卻從不為所動,不曾被“移了性情”,顯示了她性格之深沉與思想之成熟。
說《山門》這段故事,在情節發展上也起了一定的轉換與過渡作用。賈母為寶釵做生日,擺酒唱戲,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唱完戲后,命人帶進來看看。王熙鳳說那小旦“活象一個人”,寶釵也知道,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卻又不敢說;只有史湘云心直口快,說“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為怕她得罪黛玉,也怕黛玉生氣,忙向湘云使了個眼色。結果把湘、黛二人都給得罪了,弄得寶玉懊惱已極。想起了《山門》中《寄生草》的“赤條條”那一句,于是將無處可訴之情付諸筆端,提筆寫了一偈,又填了一首《寄生草》,流露了佛老的虛無思想。這樣,情節由姐妹之間的感情糾葛,轉到釵、黛等共同設法打消寶玉的“癡心邪話”上。過渡既自然流暢,又搖曳多姿,顯示出作者高超的藝術才能。
《寄生草》這支曲子由薛寶釵嘴里道出,其間自有作者的深意。曹雪芹在小說整體的運籌謀劃上,很善于運用暗示手法。在這次生日宴席上,寶釵點了《西游記》和《山門》兩出戲,這是為迎合賈母年老喜熱鬧的愛好。可是無獨有偶,這兩出都是和尚戲。它似暗示了寶玉日后的結局——“撒手懸崖”,出家為僧;而寶玉之所以出家,則是因為黛玉病死,被騙與寶釵成婚。清·佚名氏在其《讀紅樓夢隨筆》中寫道:“昆曲中詞藻佳妙,膾炙人口者,指不勝屈,即《山門》八支,亦皆一律,何以寶釵獨欣賞‘漫揾英雄淚’一支,蓋先兆也。……后來寶玉與寶釵成親未久,即披發入山,豈非‘沒緣法,轉眼分離乍’乎!黛玉既亡,寶釵、襲人無足系念,豈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乎!是后日之‘煙蓑雨笠卷單行’,皆今日寶釵有以啟其機也,故標目曰‘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蓋事在后日,而機在今日也,寶釵其何說之辭。”此論雖有唯心之嫌,但從情節前后聯系起來看,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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