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高啟
大江來從萬山中, 山勢盡與江流東。
鐘山如龍獨西上, 欲破巨浪乘長風。
江山相雄不相讓, 形勝爭夸天下壯。
秦皇空此瘞黃金, 佳氣蔥蔥至今王。
我懷郁塞何由開? 酒酣走上城南臺。
坐覺蒼茫萬古意, 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
石頭城下濤聲怒, 武騎千群誰敢渡?
黃旗入洛竟何祥? 鐵索橫江未為固。
前三國,后六朝, 草生宮闕何蕭蕭!
英雄來時務割據, 幾渡戰血流寒潮。
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
從今四海永為家, 不用長江限南北。
〔瘞(yi)〕埋葬,埋藏。傳說秦始皇統一天下后,望見江東有天子氣,曾在此埋金鎮壓,因名金陵。〔王〕通“旺”。〔黃旗入洛〕這是三國時東吳末帝孫皓的荒唐故事。當時國中傳言:“黃旗紫蓋見于東南,終有天下者,荊揚之君乎?”“吳天子當上”,去當中原皇帝。孫皓聞之大喜曰:“此天命也”。于是載其母、妻子及后宮數千人西上,云青蓋入洛陽,以順天命,行遇大雪,車陷泥中,兵士被甲持杖,百人共拽一車,寒凍疲憊,不堪忍受,皆曰:“若遇敵,便當倒戈耳。”皓聞之,方還。〔祥〕此指吉兇的先兆。孫皓以為青蓋入洛的謠言是吳滅晉之祥兆,而其后卻亡國降晉,舉家成為戰俘被西遷洛陽,故云“竟何祥”。〔鐵索橫江〕三國末年,晉兵順江而下攻伐吳國。吳軍無力抵抗,就在長江險要處設置鐵鏈,以圖截斷晉軍的戰船,結果被晉兵火船把鐵鎖燒斷,導致了全線崩潰,軍敗國滅。
作者高啟于洪武二年(1369)被召到南京纂修《元史》,授翰林院國史編修。這首歌行體的七言詩即寫于此時。他登上金陵的雨花臺,俯瞰大江,吊古憑今,譴責歷代封建統治者依恃長江天險分裂割據,昏聵亡國的罪行,抒發了飽經戰亂之后,對國家重獲統一的喜悅之情,表現了詩人的政治歷史觀點:山川天險不足恃,不修政治,不惜民命,必然覆亡。
全詩分為三層。前十二句是第一層,極寫金陵山川的雄奇壯偉,描繪出一個雄渾闊大的藝術境界,為以下吊古憑今張本。“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夸天下壯”四句,采用比喻和擬人手法,把大江東去,浪疊波涌和鐘山突兀而起,逆流蜿蜒西去的金陵地理形勝刻畫得氣勢磅礴,出神入化。“佳氣蔥蔥至今王”是煙水蒼茫,山嵐蔥翠的渾成景象。盡管當年秦始皇曾經在此埋金鎮壓,可是那被望氣術士稱為祥光瑞氣的山光水色而今反倒更顯得郁郁蔥蔥,氣象萬千。中間八句懷古,作者由對眼前落日荒煙下壯麗山川的靜觀,沉入對金陵歷史的反思。“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群誰敢渡?”這是個反問句,運用欲抑先揚的手法先突出金陵虎踞龍盤,固若金湯,縱有百萬雄兵也難以攻破的客觀地利優勢,然后從反面引出六朝建都于此,卻遞相亡國的史實。下面八句就以孫皓亡國為重點,概括六朝的衰亡史。當年富麗堂皇的宮殿而今化作一片廢墟,草木叢生,落葉蕭蕭;往日繁華已成了凄涼的歷史夢境。而歷代割據一方的統治者為了達到稱雄爭霸的目的,不惜窮兵黷武,多次發動戰爭,給人民造成極大的禍害,秋風夕陽下寒冷的深紅江潮,流淌的不正是千年的戰血嗎?最后四句是第三層,由吊古轉入憑今。寫朱元璋結束了元末戰亂,統一全國,四海一家,長江天險不再是分裂中國的鴻溝和產生戰亂的淵藪。一個“幸”字,既表達了作者對國家統一的肯定和喜悅,同時也暗含著一種深刻的憂慮和諫戒:山河之險不足以依恃,不修政治,終必敗亡。要保持和平統一的局面,就必須接受“在德不在險”的歷史經驗教訓。這種憂喜交織的情感,盡管發自作者個人的內在愿望,卻代表著歷史和時代的進步要求,非常典型地反映了飽受長期亂離之后,獲得暫時安定喘息的廣大人民的共同心理傾向,愿望和要求。
這首詩在藝術上也有值得稱道之處。首先是結構嚴謹,渾然天成。山川地理、歷史、現實,內容相當豐富;郁悶、喜悅、憂慮,情感也較為復雜。要把這些多方面的不同要素有機合諧地結合起來,統一在一首詩中,需要很深的功力,不同于寫一首單純的小詩那樣容易把握。這首詩的結構很具匠心,不僅把復雜的內容安排得條理清晰,層次井然,而且剪接得極其精粹,自然流轉,一氣呵成,毫無重累凝滯之感。如,“我懷郁塞何由開”四句,一般登臨詩多把這種交待登臨地點、時間的句子置于開頭,由之帶起所見景物。此詩卻進行了顛倒,形成了局部倒敘的格局。即先寫登臺所見,然后再寫出登臨的時、地。其價值就不僅僅限于交待,而且具有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兩句,承啟很是靈動巧妙,由所見引入所思,由金陵山川跨入金陵歷史,轉折得輕省自然,銜接得天衣無縫。另外,這首詩用典很多,但卻沒有堆砌、羅列,賣弄才學掉書袋的毛病,也不讓人感到晦澀難懂。這是因為這些典故的運用,都具有表現和突出詩歌主題思想的作用,是歷史反思內容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沒有這些典故,詩的思想情感必然流于空泛和膚淺,也決不會有那種深刻的歷史沉重感。另外,這些典故大都是發生在金陵的歷史事實和歷史傳說,為登金陵雨花臺所見所思的本題所必有,作者沒有為了炫耀而拼湊,而是信手拈來,全無雕飾。再者,這些典故都并不生僻,只要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其實就是不了解其出處,有的甚或根本不需要知道是典故也不妨礙對詩的理解和感受。例如,“欲破巨浪乘長風”句出《南史·宗愨傳》“愿乘長風破萬里浪”,作者化入詩中,不管讀者讀沒讀過《南史》,一點也不會影響自己的理解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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