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頤《雍行錄》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元豐庚申歲2,予行雍、華間3,關西學者相從者六七人4。予以千錢掛馬鞍,比就舍則亡矣5。仆夫曰:“非晨裝而亡之,則涉水而墜之矣。”予不覺嘆曰:“千錢可惜。”坐中二人應聲曰:“千錢亡去,甚可惜也。”次一人曰:“千錢微物,何足為意?”后一人曰:“水中囊中6,可以一視7。人亡人得,又何嘆乎?”予曰:“使人得之,則非亡也;吾嘆夫有用之物8,若沉水中,則不復為用矣。”
至雍,以語呂與叔曰9:“人之器識固不同10。自上圣至于下愚,不知有幾等。同行者數人耳,其不同如此也!”與叔曰:“夫數子之言何如?”予曰:“最后者善。”與叔曰:“誠善矣。然觀先生之言,則見其體而無用也11。”予因書而志之。
【注釋】 1題目一作《遺金閑志》。 2元豐:宋神宗(趙頊)年號。 庚申歲:即元豐三年(1080)。 3雍:雍州。九州之一。唐轄境為今陜西秦嶺以北,乾縣以東,銅川市以南,渭南以西地區。華:華州。唐圣歷(武則天年號,698——700)后,轄境相當今陜西華縣、華陰、潼關及渭北一帶。 4關西:古地區名。漢唐等時代泛指函谷關或潼關以西的地區。 5比(舊讀bi必):及,等到。 就:到。 6囊·(nang):口袋;袋子。 7一視:一樣看待。 8夫(fu 扶):代詞,指示人或事物。9呂與叔(約1042——約1090),即呂大臨,(與叔是呂大臨的字),北宋學者、金石學家。陜西藍田人。歷官太學博士、秘書省正字。初學于張載,后從二程(顥、頤)游,與楊時、游酢、謝良佐并稱程門四大弟子。有《克已銘》、《中庸解》、《考古圖》十卷等。 10器識:器量與見識。 11體用:中國哲學的一個范疇。指本體和作用。一般認為“體”是最根本的,內在的,“用”是體的外在表現。
【今譯】 元豐三年,我出行于雍州、華州之間,關西學子跟隨我的有六七人。我把千錢掛在馬鞍上,等到抵達客舍時就遺失了。仆人說:“不是早晨安放時丟掉的,就是渡水時失落了。”我不覺嘆口氣說:“千錢可惜!”在座的二人隨聲附和說:“千錢失去,太可惜了!”接著一人說:“千錢不過是輕微之物,哪里值得放在心上?”最后一人說:“失落在水里和存放在錢袋里,可以一樣看待。你丟了錢,他得了錢,又何必嘆氣而惋惜呢?”我說:“假使有人拾到了,那就不是丟失了;我嘆惋的是本為有用之物,如果讓它沉沒水中,一就不再有什么用處了。”
到了雍州,我把上述情況告訴了呂與叔,對他說:“人的器量與見識本來就不相同。從上等的圣人到下等的愚人,不知道其中可分多少等級。同行的不過幾個人罷了。他們之間見解的不同,竟然是如此之大!”與叔說:“這幾個人的話先生認為怎么樣?”我說:“后面發言的人說得最好。”與叔說:“的確是說得好。但從先生的話來看,他只強調了本體的存在,卻忽視了它應有的作用。”我于是把這件事的經過記錄了下來。
【總案】 這是一篇以記言為主的小品文。四十七歲的程頤,正在關西一帶講學,一天,在旅途中偶然丟失了“千錢”,由此而引起了師徒們的一番議論。作者以簡潔而生動的文字,記敘了遺金的經過,議論的內容,委曲地表達了自己的哲學觀念。文章有思致,有情趣,值得把玩和借鑒。
首段,“元豐庚申歲……比就舍則亡矣。”數句敘遺金的經過,特別提到“關西學者相從者六七人”,是因為他們參加了遺金的議論,有此一句交待,下文的發言才不顯得突兀。接下來,是本文的主體部分。首先,仆夫對遺金的原因作了推測,借他之口點出一個“亡”字。接著,由作者“千金可惜”之嘆,引起弟子們圍繞“可惜”與“不可惜”展開議論,各抒己見。兩位弟子首先附和老師的看法,但在“可惜”之前加一“甚”字,使語氣有所加重,文字有所變化。第三位和第四位都表示了豁達的態度,但比較起來,第四位的“人亡人得,又何嘆乎”,其思想境界顯然高于言“千錢微物”者。最后,先生說出自己的高見,他基本上贊同“后一人”的看法,卻又進而指出了其不足之處:忽視了“物”的“有用”方面。第二段,是首段文字的補充和深化。作者借呂與叔之口,說明了“體”與“用”的相互關系。在程頤看來,“體”和“用”都很重要,甚至“用”比“體”更為重要。以金錢而論,“為用”是最主要、最本質的,誰用是次要的,非本質的。這是本文的主旨所在,它體現了程頤哲學思想的“體”、“用”觀。作者通過遺金事件和師生對話,把哲學上的一個深奧道理,加以故事化、通俗化,寓匠心于平易之中,瀆來別具韻味。“不覺嘆曰”、“應聲曰”,記敘說話者的口吻、情態,亦頗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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