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記孫覿事》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靖康之難2,欽宗幸虜營3。虜人欲得某文4。欽宗不得已,為詔從臣孫覿為之,陰冀覿不奉詔,得以為解5。而規不復辭,一揮立就。過為貶損,以媚虜人,而詞甚精麗,如宿成者6。虜人大喜,至以大宗城鹵獲婦餉之7。覿亦不辭。其后每語人曰:“人不勝天久矣!古今禍亂,莫非天之所為。而一時之士欲以人力勝之8,是以多敗事而少成功,而身以不免焉9。孟子所謂‘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者,蓋謂此也?!?sup>10或戲之曰:“然則子之在虜營也,順天為已甚矣,其壽而康也宜哉11!”覿慚無以應。聞者快之!
乙巳八月二十三日與劉晦伯語12,錄記此事,因書以識云13。
【注釋】 1本文選自《朱文公集》七十一卷。孫覿(di敵) (1108——1169),字仲益,別號鴻慶居士,南宋常州晉陵(今江蘇省常州市)人。宋欽宗時,官翰林學士,有《鴻慶居士集》。孫覿誹謗抗金名將岳飛,贊揚奸臣萬俟卨(mo qi xie末旗謝)殺害岳飛的“功績”,主張向金人求和,是一個顛倒是非賣國投降的主和派。其人有“文”無行,為當時有正義感的人所不齒。 2靖康:宋欽宗年號。難(nan爛):災難。 3幸:皇帝到達某地。 虜:對北方外族的貶稱。虜營,指金將斡(wo臥)離不、粘罕的軍營。 4某文:即降表。這是作者的委婉說法。 5解:解脫,免除。 6過為貶損,……如宿成者:孫覿寫的降表,見某氏《六金吊伐錄》下,文中云:“背恩致討,遠煩汗馬之勞;請命求哀,敢廢牽羊之禮!”“牽羊”源自《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國鄭,……克之,入自皇門,至于逵路。鄭伯肉袒牽羊以逆。"杜顧《注》:“肉袒牽羊,示服為臣仆。”降表文意為:“我(宋欽宗趙桓)辜負了大金國的恩德,招致討伐,煩你們遠道興兵,有勞你們了。我哀求你們給以寬恕。(如能寬恕)怎敢廢棄臣仆對于主人的禮節呢?”宿:早先。 7大宗城:指金國的皇族權貴。鹵,通“虜”。鹵獲,即“虜獲”,俘虜敵人,繳獲武器。餉:饋贈。 8一時:同時。 9不免:不免于死,即被殺。 10《孟子·離婁上》:“孟子曰:‘……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鐞u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于天下矣?!保饧矗骸懊献诱f:‘……如果天下無道,小國就會被大國役使。弱國就會被強國役使。這兩種情況,是自然的。如果順應自然,就能存下來;如果違背自然,就滅亡。……如果小國或弱國對此感到羞恥,那就不如效法周文王。效法周文王,大國需要五年時間,小國需要七年時間,就一定可以在天下發號施令?!保瑢O覿片面引用孟子的話來為其投降理論找根據。 11壽而康:長壽又安樂。這則戲語,是有民族氣節的人諷刺孫覿的。孫覿在敵國寫降表賣國求榮,回國后繼續作大官,過著安樂的生活。 12乙巳:乙巳年,即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劉晦伯:劉爚(yue岳),字晦伯,朱熹的學生。13書:書寫,這里有整理的意思。識(zhi志):通“志”,記住。
【今譯】 宋欽宗靖康年間國家遭難的時候,宋欽宗到了金國軍營。金人想得到宋朝的降表。欽宗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讓陪從來的大臣孫覿來寫,暗地希望孫覿拒不照辦,從而得以免除交降表。不料孫覿卻不再推辭,筆一揮就寫成了。降表過分貶低自己來討好金人,詞句寫得很精當、華麗,就象早就寫好了似的。金人很高興,竟到了把皇族權貴虜獲來的婦女贈送給他的地步。孫覿也不推辭。以后,孫覿每每對人說:“長期以來,人的力量就不能戰勝自然的力量。古代和現代發生的災禍動亂,沒有哪一樣不是自然造成的。而同時代的人想用人力戰勝它,因此往往失敗而很少成功,并且本身也免不了被殺。孟子說的‘順應自然就能生存下來,違背自然就會滅亡’的話,大慨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庇腥藢λ_玩笑說:“既然如此,那么您在金營的時候,順應自然已經作得夠充分了,您是應該長壽并安樂的啊!”孫覿感到很慚愧,沒有可以用來回答的話。聽到這種情況的人感到痛快!
乙巳年八月二十三日同劉晦伯談話,記錄下了這件事,就把它整理出來,以便記住。 (荊貴生)
【總案】 《記孫覿事》見于《朱文公文集》卷71。孫覿曾作《莫開墓志銘》,主張向金人求和;作《韓忠武墓志銘》,誹謗岳飛是跋扈的武將;作《萬俟卨墓志銘》,表揚萬俟卨殺岳飛的“功勞”。可見此人是一個賣國投降、顛倒是非的奸佞。1127年,金兵入寇,金人要欽宗遞降表,孫覿奉命立成,辭極卑下。其人有“文”無行,頗為南宋正義之士所不齒。
《朱子行狀》言,朱熹“嘗兩進絕和議,抑佞幸之戒”。在執行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時,他曾毀秦檜祠。在毀祠文告中說:“究其設心,何止誤國,岳侯既死于棘寺,魏公復竄于嶺隅……天不誅檜,誰其弱秦,今中外有識,猶皆憤惋而不平?!北砻髁伺c秦檜勢不兩立的態度,也反映了他對抗金的明確立場。朱熹的抗金態度雖不堅決,但也不主張對金投降。《記孫覿事》,雖與當時事實稍有出入,卻表現出了作者站在抗金立場上,對漢奸賣國的憎惡和鄙視,反映了南宋人對投降派的憎恨和嘲笑。
本文在藝術上的最大特點是諷刺。記孫覿寫降表事,以“虜人大喜,至以大宗城鹵獲婦餉之,”從反面襯出了孫氏卑顏奴氣,出賣人格、喪失民族氣節的丑惡嘴臉。他的一番投降理論實際上是一個賣國求榮、厚顏無恥的漢奸的自供狀。文中不著一句評論,而鄙視之情盡出。作者就是這樣運用皮里春秋的手法,將主觀態度融入客觀地敘述之中,達到了尖銳的諷刺目的的。
上一篇:周密《觀潮》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下一篇: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原文|注釋|賞析|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