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首詞即景抒情,通過傷春來抒發亡國亡家之痛。詞人將春花凋謝,水長東流這類自然界的規律與“人生長恨”相比照,實乃歷經悲酸所悟,正如王國維所說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了。
詞的上闋寫景,以暮春時節,雨打風吹,落紅無數,春去匆匆,喻帝王生活之消散,人生之短暫,表達一種無可奈何之心境。首句“林花謝了春紅”,似純然寫景,卻景中含情。“春紅”,既代表著美好季節,又代表著美好之色彩。春花不全紅,紅是艷色,故以紅代表所有春花。如此美好的景物,卻落得“謝了”之結局,情之哀切,不言自明。“了”字作為語助詞,有完成義,是加重語氣之口吻,既表現林花“完了”的現狀,又是詞人的沉重嘆惋。接下去“太匆匆”三字,以淺顯的口語,把自己對生命無常和人生的挫折之悲濃縮于其中,著一“太”字,使前句所喚起的嘆惋之情更為強烈。末句“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句,以九字長句,直敘林花匆匆謝去之因,實乃大自然風雨相摧之故。此句是描述暮春實景之景語,也暗喻南唐國亡緣于外力打擊,是情語。“朝”、“晚”二字,是朝朝暮暮之意。“寒雨”的“寒”字,點出了“雨”之冷酷。“風”字雖未及“寒”,但晚來之風,又有寒雨相伴,其寒不言而喻。朝朝暮暮,雨打風吹,“林花”又如何能不過早盡落呢?寥寥幾字,不獨告知了“春紅”落盡之氣候原因,透出了風風雨雨數量之多,對花摧殘之久、打擊之重,且把“無奈”二字寫足了。失意人偏遇失意物,嘆“林花”,宛然也是自嘆了。詞的上闋雖是狀客觀之景物,卻借“太匆匆”、“無奈”諸詞,使句意染上了主觀情調。
詞的下闋轉寫對“林花”的眷戀之情,暗喻人事,抒發了好景不再、失國難復之恨。首句“胭脂淚”,用擬人手法,女子臉抹胭脂,淚流過臉即成“胭脂淚”。這是承“林花謝了春紅”句,語意雙關。就花而言指朝暮風雨相侵,雨打紅落,狀如胭脂之淚,是藝術聯想。就人而言,則是流年憂患哀傷,泣血成淚。事實上,李煜不正是在那“朝來寒雨晚來風”——宋兵縱馬挺戟的脅迫下,倉皇辭廟的嗎?花本無淚,此淚,當是李煜“以血書者”之淚,是他“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使然。此句雖從杜甫《曲江對雨》詩中“林花著雨胭脂濕”來,卻凄涼纏綿,無跡可求,更耐人涵詠。下面接以“相留醉”句,繾綣多情。“相留”二字,有的版本作“留人”,究竟花自留,花留人,抑或人留花?花自不甘凋零,落花自欲人戀,人自惜憐殘英,體味詞意,當皆有之。“醉”字尤傳神,寫出了人花依依如癡似醉的情狀。這兩句,也是對風雨無情,美景難再之哀嘆。所以下文繼之以疑問句式,提出了“幾時重”之問。“幾時重”,是盼重而又知其不可能,寫出了無可奈何的心情。末句是三個短句的緊迫急促之轉折,一氣呵成逼出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九字長嘆。在節奏上,音節頓挫,“東”字與前面的“紅”、“匆”、“風”、“重”字協韻,聲情合一,韻律感強。句式上,與前一個九字長句遙遙相應,同為連貫的二四三式九字句,一波三折,凝重而又一往無還,如開閘之水,洶涌澎湃。章法上,與前一個九字句相類,同是前面諸句的總結。當無情的風雨如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時,“相留醉”所表現的情意、“幾時重”所流露的冀望,便只剩下滔滔一片無盡無休的長恨了。此句氣象極為闊大,與《虞美人》詞結尾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九字十分相似,都以東流之水來表現悲愁之綿綿無盡,都以畫面、時空之拓展與延伸,展現愁恨之無涯;都以凈化了的感情、濃縮了的語言,負荷起超過字面含義的更豐富的思想,成為千古名句。但此句以“恨”比作“水”,將喻體與本體同納一句之內,“人生長恨”與“水長東”兩“長”相疊,音節上頓挫轉折,奔放中更多沉郁。兩句各有千秋。
這首詞是李煜從自己亡國之痛中提煉出來的人生哲理,是他在特定環境中產生的特有情感。但由于其豐富、充實的內涵,把個人感情與自然現象熔于一起的藝術表達方式,以及對人生經歷的抽象和高度的概括,卻使它遠遠超過了李煜自身情感的樊籬,而具有普遍的意義。
前半闋濡染大筆。(〔清〕譚獻《譚評詞辨》卷二)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王國維《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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