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這首詞也是李煜降宋幽囚時所作。起句“無言獨上西樓”,無半點藻飾,形同白話,卻已“攝盡凄惋之神”(俞平伯語)。作者非真的無言,而是無人能夠共語。他身為禁囚,已毫無自由之可言,隨時有被宰割的可能。在孤獨、愁悶的心情中,他邁著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地登上西樓。“獨上”、“無言”充分表達了詞人此時此刻的可憐處境與神態。李煜曾勸戒自己“獨自莫憑欄” (《浪淘沙》),可是今日偏偏上西樓去憑欄,可見他內心充溢著矛盾。從前是“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謝新恩》),“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玉樓春》),那時多么逍遙自在,可如今卻“獨上西樓”。憑欄望,只見殘月在天,冷如秋霜,一片蕭瑟凄清的景象。這如鉤殘月照著自身,也照著那望不見的“三千里地山河”(《破陣子》)。上西樓是為了排遣憂思,憑欄望,卻更激起無限惆悵!低頭只見寂靜的院落中,梧桐已被一片秋色深深籠罩,一派凄涼慘淡的情景。詞人在這里是寫景,也是寫他的內心感情,情與景已融而為一。一個“鎖”字,更點明了他的身世,把他的難言的愁苦全盤托出。
上片以環境烘托感情,下片則直抒胸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真可謂神來之筆。盡管語同白話,而兩個動詞加一個比喻,頃刻間將詞意推向高峰。愁恨本非實體,是無形無狀的,能言傳而難以捉摸。李煜用動作來形容,一團亂麻,若以快刀斬之,將迎刃而解,若能耐心去理,也能理清,而自己的繁雜紛亂的愁恨,卻是用什么辦法也無從排解的。正如李白所言“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作者通過“剪”和“理”兩個鮮明動作,喻無形愁緒為具體感受,正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一樣具體、形象,感人至深。而末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又較前更深一層。前面訴說的愁情尚能借助外物表達,而今的滋味更是難以名狀。是囚徒苦,還是亡國恨?訴不盡,說不清。是悔,還是恨?無從交代,也無法交代。其中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內心感受別于常人,捉摸不到,卻時時撞擊心頭,有苦說不出,正如李清照所說: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上片以冷月秋桐的環境渲染烘托,塑造孤獨者黯然神傷的形象,下片用自然淳樸的語言,抒寫內心的真情實感,通過形象的動作,鮮明的比喻,將內蘊情感充分表露,具有特別的藝術概括力。感情之流露真摯而直率,文辭之表達自然而細膩,九曲回腸,感人動情。這是出于詞人的卓越的藝術才能,而主要歸結于他的真情的抒發。
此詞最凄惋,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黃昇《花庵詞選》卷一)
七情所至,淺嘗者說破,深嘗者說不破。“別是”句甚深。(徐士俊《古今詞統》卷三)
絕無皇帝氣,可人,可人。(茅暎《詞的》卷一)
詞之妙處,亦別是一般滋味。(〔清〕王闿運《湘綺樓詞選》)
上一篇:《相見歡·李煜》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眼兒媚·阮閱》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