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紅澗碧紛爛漫——說韓愈《山石》》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朝愈不僅是卓有貢獻的散文家,而且是極有影響的詩人。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卷三里說:
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廣,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險處亦自有得失。蓋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則專以此求勝,故時見斧鑿痕跡:有心與無心異也。其實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專以奇險見長。
這些評論相當中肯。韓愈在詩歌創作的天地里,的確于李白杜甫各大家開辟的領域之外,另辟蹊徑,戛戛獨造,自成一家。他追求奇險的風格,有得有失;需要就具體的作品作具體的分析。但籠統地以“奇險”或“險怪”概括他的詩風,卻不合實際。趙翼指出“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專以奇險見長”,這的確是在全面研究韓詩之后作出的確切估價。例如歷代傳誦的《山石》,就不以奇險見長,而是文從字順,不假雕琢,雄厚博大,俊偉清新。
看來詩人并不是先擬好題目再作詩,而是作好詩之后,才沿用《詩經》“首句標其目”的老例,取首句的頭兩個字“山石”作題目。所以,題曰“山石”,詩卻并不是歌詠山石的,而是敘寫游蹤的。我們在賞析杜甫的《北征》時曾講過韓愈“以文為詩”的問題。韓愈是詩人,又是杰出的散文家。他善于在保持詩文各自特質的前提下使它們互相滲透,互相汲取營養。這篇《山石》,就汲取了散文中有悠久傳統的游記文的寫法,按照行程順序,敘寫從攀登山路、“黃昏到寺”、“夜深靜臥”到“天明獨去”的所見、所聞和所感,是一篇游記體的詩。
按照時間順序依次記述游蹤,很容易弄成流水賬。《山石》的可貴之處在于它是按照時間順序依次記述游蹤的,卻并不像記流水帳,而是像電影攝影師選好外景,人物在前面活動,攝影機在后面推、拉、搖、跟,一個畫面接著一個畫面,在我們眼前出現。每一畫面,都有人有景有情,構成獨特的意境。全詩主要記游山寺,一開頭,只用“山石犖確行徑微”一句,概括了到寺之前的行程,而險峻的山石,狹窄的山路,都隨著詩中主人公的攀登而移步換形。你也許要說:“這一句沒有寫人嘛!”是的,是沒有寫,但第二句“黃昏到寺蝙蝠飛”中的“到寺”二字,就補寫了人。“到寺”有個省去了的主語,誰到寺呢?那就是來游的詩人。他從哪里來?就從那“山石犖確”的“行徑”上來。而且,說第一句沒寫人,那只是說沒有明寫;實際上,那“山石”的“犖確”和“行徑”的細“微”,都是主人公從那里經過時看到的、感到的,正是通過這些主觀感受的反映,表現他正在爬山。爬了多久,不得而知,但黃昏之時,才到了山寺,當然經過了一段艱苦行程。“黃昏”,怎么能夠變成可見可感的清晰畫面呢?有辦法。我們的攝影師很高明,他選取了一個“蝙蝠飛”的鏡頭,讓那只有在黃昏之時才會出現的蝙蝠在寺院里盤旋,就立刻把詩中的主人公和他剛剛進入的山寺,統統籠罩于幽暗的暮色之中。既然是“黃昏到寺”,就先得找寺僧安排食宿,所以就出現了主人公“升堂”的鏡頭。然而主人公是來游覽的,游興很濃,“升堂”之后,立刻退出來坐在堂前的臺階上,欣賞那院子里的花木,“芭蕉葉大支子肥”的畫面,也就跟著展開。“大”和“肥”,這是很尋常的字眼,但用在“芭蕉葉”和“支子”花上,特別是用在“新雨足”的“芭焦葉”和“支子”花上,就凸出了客觀景物的特征,增強了形象的鮮明性。正因為形象如此鮮明,所以盡管時已黃昏,卻仍然很顯眼,主人公也就情不自禁地要贊美它們的“大”和“肥”了。請看看,只有四句詩,卻包含了多少層次,放映了多少畫面!
“升堂坐階新雨足”一句中的“新雨足”,那是和下句相聯系的,其作用是突出芭蕉葉的“大”和支子花的“肥”,并為它們洗去灰塵,增強亮度。“升堂坐階”,卻有點費解。已經“升堂”了,又怎么“坐階”?堂上哪有臺階呢?其實,如在前面所說,這的確是寫主人公“到寺”之后,先穿過“蝙蝠飛”的院落,“升堂”去找住持,然后又轉回來“坐階”,欣賞那“芭蕉葉大支子肥”的美景。看“僧言”以下四句,其意自明。因為已經找過住持,接著出現的畫面上就有了僧人。時間在流逝,新雨之后的支子花和芭蕉葉盡管很“肥”、“大”,但終于隱沒于夜幕之中,在主人公眼前消失了。熱情的僧人便湊過來助興,夸耀寺里的“古壁佛畫好”,并拿來火把,領客人去觀看。一看,果然是罕見的藝術珍品。這當兒,菜飯已經擺上了,床也鋪好了,連席子都拂拭干凈了。寺僧們的殷勤,賓主感情的融洽,也都得到了形象的體現。請看看,只用三句詩,又放映了多少畫面!“疏糲亦足飽我饑”一句,圖畫性當然不夠鮮明,但這是必不可少的。它既與結尾的“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相照應,又說明主人公游山,已經費了很多時間,走了不少路,因而餓得夠嗆,連粗糙的飯菜都覺得挺好吃。那么,如果拍電影的話,主人公穿越“犖確”的“山石”,在小徑上攀登的“跟鏡頭”,就應該“跟”得久一些,不宜浮光掠影,一晃而過。
寫夜宿只用了兩句。“夜深靜臥百蟲絕”,表現了山寺之夜的清幽。而這清幽的境界,是通過主人公靜臥細聽百蟲鳴叫的鏡頭顯示出來的。“夜深”而“百蟲”之聲始“絕”,那么在“夜深”之前,百蟲自然在各獻特技,合奏夜鳴曲,主人公也在欣賞夜鳴曲。正像“鳥鳴山更幽”一樣,山寺之夜,百蟲合奏夜鳴曲,就比萬籟俱寂還顯得幽寂,而細聽百蟲合奏的主人公,也自然萬慮俱消,心境也空前清靜。這鏡頭,當然是朦朧的,但卻是有聲的,聽覺形象,掩蓋了視覺形象。夜深了,百蟲絕響了,接踵而來的則是“清月出嶺光入扉”,主人公義興致勃勃地隔窗賞月了。這月光,頓時照亮了畫面,主人公寄宿的僧房是什么樣子,他的床設在何處,從窗子里望出去,能夠看見什么,都歷歷在目。他剛才靜臥細聽百蟲鳴叫的神態,也在“清月出嶺光入扉”的一剎那顯現于我們眼前。
作者所游的是洛陽北面的惠林寺,同游者是李景興、侯喜、尉遲汾,時間是唐德宗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公元801年9月3日)。農諺有云:“二十一、二、三,月出雞叫喚。”可見詩中所說的“光入扉”的“清月”,乃是下弦月,她爬出山嶺,照進窗扉,已經雞叫頭遍了。主人公再欣賞一陣子,就該天亮了。寫夜宿只兩句,卻不僅展現了幾個有聲有色的畫面,表現了主人公深夜未睡,陶醉于山中夜景的情懷,而且水到渠成,為下面寫離寺早行作好了過渡。“天明”以下六句,寫離寺早行,跟著時間的推移和主人公的邁步向前,畫面上的光、色、景物在不斷變換,引人入勝。“天明獨去無道路”一句,需要作些解釋。第一,“獨去”的“獨”,是就寺僧沒有遠送而言,不是主人公獨自去,因為他還有三位朋友作伴。這不僅有記載可查,而且下面詩句里的“吾黨二三子”,正是指他們。第二,“無道路”并非無路可走,而是天剛破曉,霧氣很濃,看不清道路。所以接下去,就是“出入高下窮煙霏”的鏡頭。“出入”兩字,有的選本解釋為“走出這個山谷,又進入那個山谷”,這是合乎情理的,但在文字上找不到根據。按照語法結構,這一句的大意應該是:出入于高高下下的煙霏之中,終于走完了煙霏——煙霏消盡了。“高下”,指山勢忽高忽低;“煙霏”,指流動的霧氣;“窮”,盡也。主人公“天明”出發,眼前是一片“煙霏”的世界,不管是山的高處還是低處,全都浮動著蒙蒙霧氣。在濃霧中摸索前進,出于高處,入于低處,出于低處,又入于高處,時高時低,時低時高。此情此境,豈不是饒有詩味,富于畫意嗎?煙霏既盡,朝陽熠耀,畫面頓時增加了亮度,“山紅澗碧紛爛漫”的奇景就闖入主人公的眼簾,自然也闖入讀者的眼簾。而“時見松櫪皆十圍”,既為那“山紅澗碧紛爛漫”的畫面添景增色,又表明主人公在繼續前行,而隨著他的視野移動的畫面,也自然不斷地變換內容。
詩人寫入山,只用一句,看得出他是為詳寫出山預留地步的。然而和寫游山寺所用的筆墨相比,寫出山已經夠詳了。盡管連續出現的畫面都各有特色,很有吸引力,但那“跟鏡頭”總不能無休止地“跟”下去,直“跟”進洛陽城。如果直“跟”進洛陽城,就未免失于剪裁。詩人當然比我們更懂得這個道理,于是在映出“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的“全景”之后,就讓它停在那里,唱起了“主題歌”。而那“赤足踏澗石”、清風飄衣襟的人物形象和從他腳下響起的激激水聲,就長久地浮現于我們的眼前耳畔。
結尾四句,具有總結全詩的意義,所以姑且叫做“主題歌”。作者先用“人生如此”四個字概括了黃昏坐階、寺僧陪游、疏糲充饑、夜深賞月、山中早行、光腳板踏澗石過溪水等此次出游的全部經歷,然后用“自可樂”三字加以肯定。后面的三句詩,以“為人鞿”的幕僚生活作反襯,表現了對山中自然美、人情美的無限向往,從而強化了全詩的藝術魅力。
總起來說,《山石》汲取了山水游記的特點,按照行程的順序逐層敘寫游蹤,為傳統的記游詩開拓了新領域。
逐層敘寫,卻不像流水賬,而像《長江萬里圖》那樣的長卷逐次展開,一個個清新的畫面連續出現;更像旅游彩色記錄影片,隨著游人的前進,一個個有聲有色有人有景的鏡頭不斷轉換。
那么,它在藝術表現方面的奧秘究竟何在呢?
第一,雖說是逐層敘寫,仍經過嚴格的選擇和經心的提煉。從“黃昏到寺”到就寢之前,實際上的所經所見所聞所感當然很多,但攝入鏡頭的,卻只有“蝙蝠飛”、“芭蕉葉大支子肥”、寺僧陪看壁畫和“鋪床拂席置羹飯”等殷勤款待的情景,因為這體現了山中的自然美和人情美,跟“為人鞿”的幕僚生活相對照,使詩人萌發了“歸”耕或“歸”隱的念頭,是結尾“主題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據。關于夜宿和早行,所攝者也只是最能體現山野的自然美和自由生活的那些鏡頭,同樣是結尾的主題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據。
第二,按行程順序敘寫,也就是按時間順序敘寫,時間不同,天氣的陰晴和光線的強弱也不同。就時間說,主人公游寺在日暮,聽蟲賞月在夜間,離寺出山在早晨。而天氣的主要特征,則是“新雨足”之后。這篇詩的突出特點,就在于詩人善于捕捉不同景物在特定時間、特定天氣里所呈現的不同光感、不同濕度和不同色調。“黃昏到寺”之后,寫的是暮景。先用“蝙蝠飛”帶來暮色,又用“新雨足”表明大地的一切剛經過雨水的滋潤和洗滌;這才寫主人公于蒼茫暮色中贊賞“芭蕉葉大支子肥”,而那芭蕉葉和支子花也就帶著它們在雨后日暮之時所特有的光感、濕度和色調,呈現于我們眼前。接著寫夜景。看壁畫而以火照明,靜臥無所見而聽百蟲鳴叫,都準確地表現出山中之夜的幽暗與恬靜。寫“月”而冠以“清”字,表明那是“新雨”之后的月兒,盡管她深夜出嶺,已是“下弦”,卻特別明凈,所以照進窗扉,仍能引起主人公的興趣。主人公隔窗遙望,就會看見翠嶺似睡,碧空如洗,一鉤殘月,將她僅有的清光灑向人間。寫朝景,新奇而多變。因為他不是寫一般的朝景,而是寫山中雨后的朝景。他先以“天明獨去無道路”一句,總括了山中雨霽,地面潮濕,黎明之時,濃霧彌漫的特點,然后用“出入高下窮煙霏”一句,畫出了霧中早行圖。“煙霏”既“窮”,陽光普照,就看見澗水經雨而更深更碧,山花經雨而更紅更亮。于是用“山紅澗碧”加以概括。夾在兩山之間的流水叫“澗”;山紅而澗碧,紅碧相輝映,色彩已很明麗。但由于詩人敏銳地把握了雨后天晴,秋陽照耀下的山花、澗水所特有的光感、濕度和色調,因而感到光用“紅”、“碧”還很不夠,又用“紛爛漫”加以渲染,才把那“山紅澗碧”的美景表現得鮮艷奪目。接下去,把描繪的重點移向人物。光看在激激水聲中“赤足踏澗石”、清風吹衣襟的人物形象,已經很迷人。但如果光看人物,而無視于他的背景,就未免辜負了作者的苦心。要知道,“踏澗石”的“澗”,正就是前面所寫的“山紅澗碧”的“澗”。這個人物以“山紅澗碧紛爛漫”為背景,無怪乎逸趣盎然,忍不住要吐露“人生如此自可樂”的情懷了。
第三,這首詩篇幅不長,所展現的畫面卻如此豐富多彩,還由于詩人善于駕御祖國語言。僅就造句的高度凝煉來說,正如方東樹在評論這首詩時所指出:“他人數語方能明者,此須一句,即全現出。”(《昭昧詹言》卷十二)例如“芭蕉葉大——支子肥”,包含兩個主謂結構;“水聲激激——風吹衣”,包含一個主謂結構和一個主謂賓結構;“黃昏到寺——蝙蝠飛”,包含一個省略主語的狀謂賓結構和一個主謂結構;“山紅——澗碧、紛爛漫”,包含兩個主謂結構,共帶補語。這些詩句,每句都等于兩個句子,而句法多變,無一雷同。又如“升堂——坐階——新雨足”,包含兩個省略主語的動賓結構和一個主謂結構;“鋪床——拂席——置羹飯”,包含三個動賓結構,省略主語。這兩句詩,各等于三個句子,而結構各異。因此,每一句詩,都容量很大,表現力極強,而無單調之感。
第四,還有一點也值得一談。自從律詩形成以后,有些詩人作七言古詩,喜歡用對偶句,在平仄聲的處理上,也往往運用律句。如初唐四杰、高適、王維、白居易、元稹等人的一些作品,就都具有這樣的特點。就優點說,多用偶句,會顯得整麗,多用律句,會顯得和諧。但偶句、律句太多,又可能流于圓熟和疲弱,失卻古體詩的格調。所以杜甫的一些七古,有意避免偶句和律句;韓愈承流接響而加以發展,對后代很有影響。這篇《山石》,就全用單句。正因為全用單句,不求對偶,才能像前面所說的那樣,所有詩句,結構各有特點,極綜錯變化之妙。就平仄說,全篇無一律句,其主要特點是有意識地運用了與律句相區別的三字腳:“仄平仄”、“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正因為這樣,所以雖然押的是平聲韻,而且一韻到底,卻無平板疲弱之感。
這篇詩,極受后人重視,影響深遠。蘇軾與友人游南溪,解衣濯足,朗誦《山石》,慨然知其所以樂,因而依照原韻,作詩抒懷。[1]他還寫過一首七絕:“犖確何人似退之,意行無路欲從誰?宿云解駮晨光漏,獨見山紅澗碧時。”[2]詩意、詞語,都從《山石》化出。至于元好問“拈出退之《山石》句”來對比秦觀的“女郎詩”,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更為人所熟知。此后高度評價《山石》的人還很多,就不必一一列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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