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暮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周濟《宋四家詞選》認為這首詞“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边@是很有見地的。從表面上看,它似乎只是一首并無深意的怨別恨離之作。而且由于作者惜別的對象是一位青樓女子,還不免有涉于“綺艷”甚至“綺靡”之嫌,但如果透視其深層結(jié)構(gòu),則可以發(fā)現(xiàn),抒寫離情別緒,并不是這首詞的唯一宗旨。哲宗紹圣元年(1094),作者于新黨得勢之際,被外調(diào)為杭州通判,不得不滿懷憂傷地與他所深情眷戀的心上人揮淚作別。這首詞即寫于此時。因而,詞中所抒寫的離情別緒實際上是與仕宦失意的身世之感交織、融合在一起的。正因為這樣,全詞顯得婉約而又凝重,綿邈而又深沉。
最便于觀照和觸摸其身世之感的筆墨有兩處:其一是上片中的“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暮靄紛紛”三句?!芭钊R”,本是海上三仙山之一,但東漢時,人們卻往往以之喻指位于東都洛陽的國家圖書館——東觀。而秦觀外調(diào)前則在宋代的國家圖書館——秘閣擔任黃本??钡穆殑?wù)。因而,秘閣亦可稱為“蓬萊”。這里,“蓬萊舊事”,顯然是指他任職秘閣期間的那一段生活。那是怎樣一段不堪回首卻又偏偏難以忘懷的生活啊! 據(jù)《宋史》本傳載,秦觀性本“豪雋”,且胸懷大志,銳意進取,因而身居黃本??边@一卑微職務(wù),已使他產(chǎn)生沉淪下僚的失意之感。無妨認為,正是在這種失意之感的驅(qū)遣下,他才寄身青樓,征管逐弦,結(jié)下若干紅顏知己。如今,他又為黨爭所累,遭貶外調(diào),不惟理想的實現(xiàn)更加遙遙無期,而且連心上人也不復(fù)能長相廝守。這樣,在常人所較易感受的離情別緒中怎能不深深地滲透進常人所較難體會的身世之感?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痹谶@舉杯同飲、酒酣耳熱之際,有多少辛酸的往事如煙似霧般地彌漫在他心頭,卻不便、也不敢直陳。細加把玩,“空回首、暮靄紛紛”兩句乃妙語雙關(guān),既是實寫眼中所見之景,又是虛寫心中所感之情?!翱栈厥住钡摹翱铡弊?,披露出作者內(nèi)心的深沉感慨:希望成空,往事堪哀,當他告別情侶、離開京城時,帶走的只有痛苦的記憶!
其二是下片中的“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三句。天氣向晚,征棹待發(fā)。作者情不自禁地向自己生活了多年的京城投以最后那深情的一瞥。于是,他看到此時已是萬家燈火,暮色昏昏,不覺十分傷感,又添十分。而作者之所以傷情于“高城望斷”,正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指出的那樣,是因為“戀戀故國”的緣故。循此線索加以考察,這三句當是隱括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一詩的結(jié)句“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寓有既傷身世、復(fù)憂國事之意——局勢日蹙,危機日深,黨爭日烈。這一切豈能不牽系著作者的離思,使他“憂從中來,不可斷絕”?這里,“望斷”二字,既見出作者對京城遙望之久,也見出作者對國事系念之深。而“傷情”二字,則明白點出了作者難以排遣的憂懷。統(tǒng)觀全詞,與其說其宗旨是言情,莫若說是抒憤——借言情以抒憤。這與一般的描寫艷情的作品自有淳薄之分。
這首詞也體現(xiàn)了淮海詞造語工巧與以景傳情的特點。如開篇“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三句:前二句寫別時所見。從抒情的角度看,浮云繚繞在山頂,枯草蔓延至天邊,這一凄迷的景色正象征著作者惘然若有所失的心境,它定下了全詞悲愴的基調(diào)。從造語的角度看,“抹”、“粘”二字下得殊為精當。著一“抹”字,仿佛微云變成了某種流質(zhì),可以抹在山上,從而暗示了云、山相依的情景;著一“粘”字,則似乎衰草具有了某種粘性,可以粘住天體,從而暗示了草、天相接的情景。難怪這兩句一經(jīng)吟成,便為時人所激賞(見葉夢得《避暑錄話》、蔡絛《鐵圍山叢談》等)。后一句寫別時所聞。景色如此蕭索,已令離人不堪,偏偏這時又從城樓門邊傳來了凄婉、悲涼的號角聲,這就更撩撥起離人的一腔愁緒。在這作為畫外音的號角聲中,分明也融入了作者的離愁別恨。無疑,這三句從視覺和聽覺兩方面對作者的離情別緒作了烘托和渲染。
自然,情與景會,本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習(xí)用手法,非獨秦觀熟稔于此。秦觀的獨到之處在于,他慣于用凄迷之景寫凄苦之情。驗之這首詞,詞中出現(xiàn)的“微云”、“衰草”、“暮靄”、“斜陽”、“寒鴉”、“孤村”等等,無一不是凄迷之景。作者便用這些凄迷之景構(gòu)筑起一個令人傷心慘目的境界,而自己則淺斟低唱于其中。且看“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三句:傍晚時分,極目望去,但見夕陽西沉,寒鴉驚飛,人煙荒闃。這是一幅何等蕭瑟、暗淡的秋景圖。有景若此,作者自然更加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深哀巨痛。這三句不僅繪景歷歷如見,而且同樣“情景交煉,得言外意”。其中,“寒鴉”二句雖系襲用隋煬帝詩“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置于全篇之中卻妥帖自然,無跡可求。
過片后“銷魂。當此際”以下諸句,研究者大多以為是寫別前的幽歡而有所非議。這樣看法肇始于蘇軾。據(jù)黃升《花庵詞選》,蘇軾曾批評這幾句是“學(xué)柳七作詞”。其實,這幾句似也可從別一角度來理解: “銷魂。當此際”不過是化用江淹《別賦》中的名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暗示臨別之際心緒已亂,不能自制?!跋隳野到狻保菍戨x人解下貼身佩帶的香囊贈送給對方以作留念?!傲_帶輕分”,則是寫離人輕輕撩起羅帶,用它打成同心結(jié),以示此情不移,含有相互勉慰和剖白心跡之意。因此,與其說它們是寫別前的幽歡,不如說是寫別時的眷戀。眷戀愈深,憂思愈烈。接著“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便化用杜牧《遣懷》句意,表現(xiàn)作者的憂思。歲月蹉跎,功業(yè)無成,這對作者已是不小的打擊,現(xiàn)在又被迫辭別情侶,難免再貽人“薄幸郎”的口實,身既敗,名復(fù)裂,這怎能不使他憂心如焚、悲痛欲絕?然而,這些都是不能在詞中直接表露的,他只有將無限的憤懣和無盡的憂思包蘊在一聲“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的喟嘆中。“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苯袢找粍e,何時相逢?今后怕只能在日甚一日的寂寞中徒然地拋灑相思之淚,在襟袖上留下痕跡斑斑吧?這三句由別時的眷戀推及別后的相思,其間,“空”字的重復(fù)使用,既點明了這種相思的徒勞無益,也揭示出作者的絕望心理——我以為這樣來解釋過片后諸句,不僅在結(jié)構(gòu)上順理成章,而且似乎更合乎作者的本意。
“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晁無咎《評本朝樂章》)
下闋不假雕琢,水到渠成,非平鈍所能藉口。(譚獻《譚評詞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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