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
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這首詞是周邦彥三十九歲任溧水(今江蘇溧水)縣令時作。無想山在溧水縣南十八里,林泉幽勝,山上無想寺中有韓熙載讀書堂。
詞一開頭就展開了初夏江南的特定景色。春風(fēng)漸老,可愛的黃鸝幼雛飛出鳥窩,經(jīng)春雨滋潤了的梅子掛滿枝頭。作者將杜牧“風(fēng)蒲燕雛老”和杜甫的“紅綻雨肥梅”等詩句加工衍化,以鶯代燕,將“肥”、“老”二字轉(zhuǎn)為動詞,初夏景象活脫可見。劉夢得《晝居池上亭獨吟》中說: “日午樹陰正”,“午陰嘉樹清圓”一句,著一“圓”字,描寫正午形如羅傘、直陰地面的嘉樹影象,抓住了初夏中午太陽正當(dāng)頭頂?shù)奶囟〞r刻,點出了時序,又畫出了佳木蔥蘢、繁陰如蓋的初夏勝景,比劉詩更為真切。緊接著“地卑”二字轉(zhuǎn)出溧水近山地濕的特殊環(huán)境。初夏江南,梅雨紛紛,一切都是濕漉漉的,著一“費”字,明點衣服經(jīng)常潮濕,需在裊裊爐煙中熏烤才會干燥,濕度之重也就可想而知。表面看是因衣物不易熏干而煩惱,其實是表明詞人在惡劣環(huán)境下愁情無法排遣的苦悶。
詩由時令而說到環(huán)境,由環(huán)境而展開情境。“人靜烏鳶自樂”,“靜”字點出環(huán)境清幽,山野空曠,人跡稀少。著一“自”字,空處見實。歐陽修《醉翁亭記》中所說“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本詞反其意,以無情的烏鴉“自樂”來反襯有情的人之“自愁”。唯鳥才樂,人何如鳥?此中無一字寫愁,而愁情滿布。
“小橋外、新綠濺濺”,流水濺濺,碧綠澄清,激人情懷,不由得使枯寂沉滯的心蕩起漣漪!此處似乎寫景,實則以景托情。“憑欄久”,意謂以上景物均是憑欄眺望所見、所聞。一個“久”字,表明詞人正處于久久的沉思之中。由此引出“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黃蘆苦竹”承上“地卑山近”而來,一則表明身居溧水,官職卑微,使人難堪!二則暗引《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以當(dāng)年白居易貶官江州自況,隱含遭元祐政局劇變而外放的郁悶心緒。而對小橋流水,本可追蹤白樂天泛舟聽曲,無奈環(huán)境惡劣,心情苦悶,連那樣一點樂趣也無從得到。上片以景托情,情感曲折多變,貌似寫樂,實則寓愁。
正擬縱樂,下片忽一轉(zhuǎn)折: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燕子于春社前從南飛來,秋社時歸去,故稱社燕。寫社燕映帶前之烏鳶,“烏鳶自樂”,而“社燕自苦”,每年忽南忽北,漂洋過海,歷盡艱辛,卻寄居人們的屋檐下,生活無定。元祐三年(1088)后,作者由廬州教授而轉(zhuǎn)為溧水縣令,在茫茫宦海中,有如社燕來去匆匆,寄居他鄉(xiāng)棲身。這里作者借社燕表達自己“宦海浮沉”,身不由己之深深感慨。
“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這是于無可奈何之中求得自我解脫的勸慰之詞,詞意出自杜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詞句。說為官作宰,都是身外之事,還是想開一點,拋開這一切,痛痛快快地喝幾杯吧!下面“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幾句,轉(zhuǎn)出更深的愁思。先宕開一筆,然后忽而跌轉(zhuǎn),以“憔悴”、“倦客”表示對此中逆旅生活厭煩透了的心情。“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本想借酒澆愁,但是“憂思難忘”。更何況面對盛宴上的管弦聲聲,更受不了!這是對前句的否定,本想忘卻卻難以忘卻,一揚一抑,其情自出。
此種愁情如何了結(jié)?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陶淵明曾說: “潛若先醉,便語客: ‘我醉欲眠卿可去’。”作者引用陶語,借其意而發(fā)之,表示只有當(dāng)自己喝醉酒,酣然大睡,才能忘掉“身外事”,求得精神上的解脫。回顧前后,同為借“酒”澆愁,先肯定再否定,然后又加以肯定,以三折筆法說盡心中無限事,寫出詞人羈況宦情而無法排遣的悲苦憤郁之情!
“窺一斑,知全豹”,從這一首詞,可以了解清真詞風(fēng)。本詞雖僅寫個人仕途多舛的感慨,但藝術(shù)性很高。上片以細(xì)密的筆法,描繪了江南初夏的靜景,體物言情極為工巧,作者的心理活動不時地在景象中隱躍,但寫來又蘊藉含蓄,詞語典雅。上下片之間似乎不太相連,上片末句寫“擬泛九江船”,僅僅是設(shè)想而未盡言,終亦未能如愿。下片換頭理應(yīng)先交代何以不泛之由,卻舍之而言他,然而逆旅宦情貫穿于其中。上下意脈若即若離,似斷若連,深得離合之妙,耐人尋味。下片即景抒情,一波三折,跌宕多姿。自己因宦游不定,沉滯他鄉(xiāng),胸中愁情難遣,想借酒澆愁而又無法解愁,最后又只能求助于酒醉消愁。這三句一回環(huán),雖未見一“酒”字,卻是滿紙倦態(tài)醉容。末句以“醉眠”作結(jié),反筆寫愁之深。清真善采用唐詩入詞,本詞多的是這類化用之句,渾成無跡,若自己出,妙不可言。
前三句見春光已去。“地卑”至“九江船”,言其地之僻也。“年年”三句,見宦情如逆旅。“且莫思”句至末,寫其心之難遣也。末句妙于語言。(黃蘇《蓼園詞選》)
美成詞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如“滿庭芳”上半闋云: “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正擬縱樂矣:下忽接云: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是烏鳶雖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郁頓挫中,別饒?zhí)N藉。后人為詞,好作盡頭語,令人一覽無余,有何趣味?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梁啟超云:最頹唐語,卻最含蓄。(《藝蘅館詞選》)
方喜嘉樹,旋苦地卑;正羨烏鳶,又懷蘆竹;人生苦樂萬變,年年為客;何時了乎!且莫思身外,則一齊放下。急管繁弦,徒增煩惱,固不如醉眠之自在耳。詞境靜穆,想見襟度,柳七所不能為也。(陳洵《海綃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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