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記承天寺夜游
蘇軾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1),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2),水中藻、荇交橫(3),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注釋〕(1)承天寺:在今湖北省黃岡縣南。(2)庭下:庭院中。空明:清澈透明。(3)藻、荇(xing):水草名,藻葉呈小圓型,荇葉呈狹長型。
〔鑒賞〕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對新法持有不同意見,被網羅罪名,投入監獄。四個多月后,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地方軍事助理官)。官銜上還加了 “本州安置” 字樣,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離安置所,實際上跟流放差不多。《記承天寺夜游》是蘇軾在被貶斥于黃州的困苦境遇中寫的。這篇僅有八十多字的短文,寫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作者無法睡眠,到承天寺去找好友張懷民,兩個人一同在月光如水的庭院中漫步。作者以詩一樣的筆觸描繪了月色之美,創造了一個清冷皎潔的意境,同時也流露出遭貶生涯中自我排遣的特殊心情。它好象一首清冷的月光曲,每一個音符都閃耀著銀色的寒光,都傾訴著作者皎潔而悲涼的情懷。
下面我們就來進行分析吧。“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元豐六年,是作者被貶謫到黃州的第四年。夏歷十月十二日,正當初冬,夜里已很有點寒意了。寒夜寂寥,“解衣欲睡” ,這當兒,月光悄悄地進門來了。“入戶” 二字,把月光擬人化,寫得自然而生動。月光似乎懂得這位遷客的寂寞無聊,主動地來與他作伴,有意地慰藉我們這位失意的詩人。“欣然起行” ,是作者的反應; 寫出他睡意頓消,披衣而起,見月光如見久違的知心朋友,欣然相迎。一個被朝廷所貶謫的“罪人” 我們可以想見他這時交游斷絕,門庭冷落的境況; 只有月光毫無勢利之情,在寂寥的寒夜里,依然來拜訪他。作者的興奮和喜悅都已高度地概括在“欣然起行”這四個字中了。這一句與 “解衣欲睡” 相對照,顯得一伏一起; 一沉悶,一活躍; 完全是兩樣心情,兩種節奏。
蘇軾對月光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常常以擬人化的手法,把月光寫得很富有人情味。例如著名的《水調歌頭》寫月光“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猶如臨歧執手的愛侶,欲去叮嚀,頻頻回首,顯得何等繾綣情深; 又如《洞仙歌》: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這偷看人間私情密約的月光,仿佛含著幾分神秘而羞澀的微笑,使人感到如此調皮而可愛。至于《 卜算子》中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所描繪的,那掛在梧桐上的一鉤秋月,夜空中的縹緲孤鴻,已經與獨往獨來的“幽人”即詩人自己融為一體了。我們不妨說,孤鴻就是詩人的身影,而月光就是詩人的靈魂。這首詩與本文作于同一時期,也寫月夜的心境和感受,不過情懷顯得更為凄苦和蒼涼了。
作者見月色而“欣然起行” ,充分顯示出內心的喜悅; 進而想到要與人分享喜悅,應該有人共同賞月,才不致辜負如此良夜。“念無與為樂者”這個“念”字,由 “欣然起行” 的 “行” 字轉化而來,寫出心理活動的發展過程。可是,作者在當時的境遇中,卻“無與為樂者” 。作者的心情由欣喜而轉入沉思,發出了低沉的喟嘆,文情也因此顯得跌宕多姿。這句話還可以分兩層意思來申說: 其一,寫出作者在貶居中寂寞寡歡,即使是多年的老朋友,也不敢跟他通問來往。天上的月亮并無勢利之心,而人間卻多勢利之徒。這是作者的悲憤,這悲憤籠罩著貶謫生活的濃重陰影。一同賞月的應該是同心之人,世上那些庸俗勢利之徒,是不配來欣賞而自己也不屑與之同賞的。那末可以與之賞月的又有誰呢?這是第二層意思。作者在寂寞中求伴侶,見明月而思同心,這就很自然地過渡到下一句: “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遂至” 二字下得十分輕淡,好象不假思索,卻包含著能一同賞月者只有這個人,非這個人不可的意思。由此可見張懷民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了。從文章的情勢來說,上一句是“止” ,這一句是“行”;蘇軾自己形容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答謝民師書》)。象這種地方,看起來毫不經意,卻顯得“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有很高的藝術技巧。“尋張懷民” 的 “尋” 字,也很值得玩味。它包含著作者的一種揣想:面對如此良夜,張懷民一定不會蒙頭大睡吧? 他八成也在賞月。只是不知他是在庭中玩月,還是出門步月呢? 因此需要尋他一尋。這是“尋” 的第一層意思。其次,“尋” 與 “訪”不同,“尋”有一種急欲找到失物似的迫切感,這就熨帖地寫出了作者渴望與知心好友共同賞月的急切心理。那末作者要“尋”的這位張懷民,是何許人也?張懷民,名夢得,一字偓佺,清河(現河北省清河縣)人,他于元豐六年貶謫到黃州,初到時寓居在承天寺(承天寺故址在現湖北黃岡縣南)。曾筑亭于住所之旁,在那里可以縱覽江山的勝概,蘇軾名之為“快哉亭”,并寫了一首《水調歌頭》詞贈他,詞中有“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的名句。蘇軾之弟蘇轍也為他寫了一篇《黃州快哉亭記》,文章中說張懷民雖然屈居主簿之類的小官,但他心地坦然,不把遷謫放在心上,公務之暇,以山水怡情悅性,處逆境而無悲戚之容,是一位有過人的自制力和性格倔強的人。這就無怪乎蘇軾要引他為同調和知己了。我們再看: “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亦未寢”的“亦”字,寫出這一對朋友情懷相似; 對方的“未寢”也正是作者意料中的事。他不必具體去寫張懷民如何如何,只這一句,就足以表達出兩人的同心之情了。“相與步于中庭”,可以跟“無與為樂者”一句對照起來讀,前后顯得有照應,有變化,文情的跌宕表現了作者心情的舒展,宛如在清冷的琴弦上撥出幾個歡快的音符。月光下的漫步,是多么富于詩意! 它不同于寧靜的憑欄眺月,也不同于狂放的飲酒賞月; 而是靜中有動,把恬靜的心境和詩意的感受化為從容的步履。他們盡可以不發一言,但那和諧的步月節奏,已足以表達出相互默契的心聲了。蘇軾寓居在黃州東坡時,喜歡在月光下扶杖漫步,他曾把這種漫步點化成一首情趣盎然的小詩: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東坡》)詩人在漫步中領略月光的美好,在漫步中思索人生的哲理; 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鄙棄人世的喧擾,愛在清寂中追求心靈的寧靜和純潔的境界。
作者接著寫道: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這是寫月光的高度傳神之筆。短短三句話,沒有寫一個“月”字,卻無處不是皎潔的月光。作者用 “積水空明” 四個字,來比喻庭院中月光的清澈透明; 用 “藻、荇交橫” 四個字,來比喻月下美麗的竹柏倒影,可謂鉤魂攝魄,精練得無以復加。以水喻月,本來并不顯得新穎;新奇的是作者不用普通的明喻,而以隱喻先聲奪人,造成一種庭院積水的錯覺,進而寫清澄的水中交錯著藻荇的清影,觸類生發,把隱喻又推進一層,使人感到撲朔迷離,水月莫辨。正當讀者恍惚迷惘地加以體味時,作者卻輕輕地點出: “蓋竹柏影也。” 于是恍然大悟。只消一個“影”字,不明寫月光而月光的美好意境已宛然具現。它一方面來自真切的生活體驗,另一方面又出于高明的烘染技巧。“積水空明”,給人以一池春水的靜謐之感; “藻、荇交橫” ,則具有水草搖曳的動態之美; 整個意境靜中有動,動而愈見其靜。“積水空明” 是就月光本身作形容,“藻、荇交橫”則以竹柏倒影來烘托。兩句之間,有正寫側寫之分,收點染并用之妙,從而創造出一個冰清玉潔的透明境界。這個透明的境界,映照出作者光明磊落、胸無塵俗的襟懷; 月下的竹柏倒影,可能也有某種寓意: 竹柏是耐寒之物,“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古人稱松、竹、梅為“歲寒三友” ,以喻堅貞的操守。月光投影于竹柏,不正是純潔而堅貞的象征嗎?這一寫景之筆,看來不僅是記實,而且是一種含蓄的抒情。我們從“積水空明”的意境總體中,聯系作者與友人庭中步月的活動,還可以形象地推衍出一個作者沒有說出來的隱喻:這一對步月的幽人,難道不就是悠游于“積水空明” 中的魚兒嗎? 《莊子·秋水》說: “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儵魚,即白條魚)莊子濠上觀魚的故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作者當時那種自由自在的心情。只有在這時,他才擺脫了沉重的遷謫之感,忘懷人間的得失,而進入一個表里澄澈的透明世界。這幾句是寫月光,也是寫作者的心境。它是一首美妙的月光曲,也不妨說是一個透明的夢。
接著,作者連發二問: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卻用不著置答; 月色常有,竹柏亦常有,但象我們這樣賞月的 “閑人”卻不可多得啊!寥寥數語,感慨深長。它包孕著作者宦海浮沉的悲涼之感和由此領悟到的人生哲理,在痛苦中又得到某種慰藉的余甘。試想,一個被拋出喧囂的功名利祿之場的 “閑人” 卻能有“閑情”來欣賞大自然的美妙景色,這是有幸呢,還是不幸呢?看來作者是以 “閑人” 自居,也以“閑人” 自傲的。當時他雖有微官在身,卻有名無實,“閑人”二字,也許不無牢騷吧? 但他自寬自慰,在作于同一時期的《臨皋閑題》一文中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這樣的 “閑人”,從官場仕途的失意者,變為大自然的驕子,他投身于自然的懷抱,在大自然的撫慰中治愈政治斗爭的創傷,從大自然的神奇秀美中獲得精神的復蘇和心境的安寧。他發現自然美,吟詠自然美,同時也在發現自己,吟詠自己。美學中所謂 “物我同一” 的境界,在蘇軾這類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表現。“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作者最后這一句慨嘆,誠然有自豪和自慰的意味,但較多的還是惆悵和悲涼。世間如此孤寂者又有幾人呢?被罪之人,謫居的境遇,就象一條無形的繩索無時無刻不纏繞著他。雖然作者情懷豁達,盡力在排遣內心的苦悶,但消極的情緒還是無可奈何地流露出來。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以及佛、老思想的影響,使他只能奏出這樣清冷而悲涼的“月光曲” ,這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蘇軾這類抒情小品,在濃郁的詩情畫意中滲透著發人深思的人生哲理,寫來樸素自然,情理交融,行文之際,“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 (《文說》)。明代王圣俞在選輯《蘇長公小品》時說: “文至東坡真是不須作文,只隨事記錄便是文。”這是一種“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藝術境界。它兼有魏晉文風的通脫和六朝小品的雋永,而又自出面目,代表了宋代小品文的最高成就。明代“公安派”的袁氏兄弟對蘇軾十分傾倒,袁宏道說蘇軾的文章最可愛的是小品文,如果沒有小品文,而只有大文章,那末就不成其為蘇軾了(見《<蘇長公合作>引》)。袁宗道因為景仰白居易和蘇軾,而把自己的書齋取名為“白蘇” ,把自己的集子題為《白蘇齋類稿》。他們在反對前后七子的復古主義時,向蘇軾學習抒情小品的寫作,“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創造出一種清新活潑的文風。從明代“公安派” 的山水小記,到張岱的《陶庵夢憶》,及至清代袁枚、鄭板橋的散文,都可以看到蘇軾抒情小品的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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