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頎·別梁锽》原文與賞析
李頎
梁生倜儻心不羈,途窮氣蓋長安兒。
回頭轉(zhuǎn)眄似鵰鶚,有志飛鳴人豈知!
雖云四十無祿位,曾與大軍掌書記。
抗辭請刃誅部曲,作色論兵犯二帥。
一言不合龍額侯,擊劍拂衣從此棄。
朝朝飲酒黃公壚,脫帽露頂爭叫呼。
庭中犢鼻昔嘗掛,懷里瑯玕今在無?
時人見子多落魄,共笑狂歌非遠(yuǎn)圖。
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一丈夫。
洛陽城頭曉霜白,層冰峨峨滿川澤。
但聞行路吟新詩,不嘆舉家無儋石。
莫言貧賤長可欺,覆簣成山當(dāng)有時;
莫言富貴長可托,木槿朝看暮還落。
不見古時塞上翁,倚伏由來任天作?
去去滄波勿復(fù)陳,五湖三江愁殺人。
在盛唐詩人中,李頎特別長于人物素描。他能于寥寥數(shù)筆中為人傳神寫照。《別梁锽》一詩與一般送別詩不同,主要不是寫離情別緒,而是為梁生造像。
從詩中描寫的情況看,梁锽是一位窮途落魄而又雄邁不群的豪士。詩的首四句就是這人物的亮相。常言道: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落魄者往往見人矮三分。而這位梁生全不如此: “梁生倜儻心不羈,

以下六句追敘梁锽先前遭遇挫折的經(jīng)過。這安排于人物亮相以后,便覺筆勢矯健不平。從“雖云四十無祿位,曾與大軍掌書記”二句看,梁锽曾以布衣身分入佐戎幕。(唐代的節(jié)度使及軍帥的幕府中均設(shè)掌書記一人,主管軍中文書。)然而象他這樣倜儻不群的人物,非遇知人善任者,是很難搞到一塊的。梁生吃了直率的虧。“抗辭請刃誅部曲,作色論兵犯二帥”兩句透露了這樣的消息。因為記載事跡不詳,關(guān)于“抗辭請刃” (抗直地請求主帥給予執(zhí)行軍法的生殺之權(quán))、“作色論兵” (意氣激昂地談?wù)撥娛? 二事的具體情況難以深考。但這類事是容易冒犯權(quán)威,召來禍殃的,梁生必然成為平庸上司的眼中釘了。然而他又豈是茍合取容的人! “一言不合龍額侯,擊劍拂衣從此棄。”漢代韓說以校尉擊匈奴,封“龍額侯”,這里用來借指當(dāng)時軍帥。“合則留,不合則去”,此大丈夫之行徑。不就“龍額侯”嗎,有什么了不起。“擊劍拂衣”四字,何等壯顏毅色! 真是“威武不能屈”。以上六句實際上是通過一個典型事件,凸出了人物的個性,在全詩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緊接八句,寫梁锽落魄后的狂放行徑。“黃公壚”即黃公酒壚,晉代名士嵇康、阮籍等縱飲場所 (《晉書·王戎傳》),此處代指酒家。“朝朝飲酒黃公壚,脫帽露頂爭叫呼”,真是放浪形骸不拘禮法。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種苦悶的發(fā)泄。《世說新語·任誕》謂阮仲容貧,七月七日以竿掛犢鼻裈(操作者所圍的圍裙)于中庭,自稱“未能免俗” (按當(dāng)時富家皆于是日曬紗羅錦綺)。“庭中犢鼻昔嘗掛,懷里瑯玕(美石)今在無?”是說昔日貧困,至今仍未擺脫,然梁生又豈是羞貧者! 時人不知,“共笑狂歌非遠(yuǎn)圖”——謂這樣下去終非長久之計。說到令人氣短之際,詩筆又卓然一掉,寫道: “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一丈夫。”在騮馬這樣偶然的生活細(xì)節(jié)中,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梁生志向未曾消磨。他一有機會便躍躍欲試,決非一蹶不振之徒可知。二句使詩情為之振作,乃詩中夭矯之奇筆。
“洛陽城頭曉霜白”以下十句寫梁锽在洛陽的困頓,并預(yù)言他窮極必變,前程仍未可限量。“洛陽城頭曉霜白,層冰峨峨滿川澤”,這是冬天嚴(yán)寒的景色,又是一個象征性的境界。如同“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李白),正是行路難的時節(jié)。古時百斤為儋,十斗為石,“生者無儋石之儲” (《后漢書·明帝紀(jì)》),是大可憂心的。然而梁生不作愁苦之態(tài): “但聞行路吟新詩,不嘆舉家無儋石。”按《全唐詩》今存梁锽詩十余首,中有“愿持金殿鏡,處處照遺才” (《天長節(jié)》)之句。以下六句是詩人的慰問和預(yù)言,又似是梁生“新詩”自身包含有的意味: “莫言貧賤長可欺,覆簣成山當(dāng)有時;莫言富貴長可托,木槿朝看暮還落。不見古時塞上翁,倚伏由來任天作。”這里用《淮南子》 “塞翁失馬”的寓言和《老子》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的名言,說明貧賤與富貴將在一定條件下向?qū)α⒚孓D(zhuǎn)化。貧困不足悲,富貴不足恃。這是達(dá)觀語,也是寬解語。然而失職貧士心中,畢竟有塊磊難消。所以終篇二句謂梁锽即將往游東南,面對三江五湖的煙波,不免生出客子飄零之感。這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使“別”字有了著落,使詩篇富于同情。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孟子》) 此詩成功之處并不在末尾有辯證意味的議論,而在于全詩刻畫出了一個失職而不失其志的貧士的豐采。詩人通過典型事例的選用和層層渲染,使筆下人物浮雕似地躍然紙上,生動而鮮明。不以詩名世的梁锽,卻通過李頎生花妙筆,活在后世讀者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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