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鼎
慘結秋陰,西風送、霏霏雨濕。凄望眼、征鴻幾字,暮投沙磧。試問鄉關何處是,水云浩蕩迷南北。但一抹,寒青有無中,遙山色。天涯路,江上客。腸欲斷,頭應白。空搔首興嘆,暮年離拆。須信道消憂除是酒,奈酒行有盡情無極。便挽取長江入尊罍,澆胸臆。
丁未,即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這年春,北宋亡于金;五月,高宗即位于南京(今河南商丘);十月,移駐揚州,宋室漸次南遷。趙鼎也在這一年九月南渡。此詞即泊舟于長江邊儀真所作,抒發其對國家淪亡的痛切之情。
上片首二句描繪薄暮時所見西風陣陣、秋雨綿綿的凄迷景象,烘托出作者南渡時的悲涼心境。“慘結”二字,極狀陰寒凝重。這二句構成了此詞的感情基調。幾行秋雁,投宿于淺水沙灘,四野空曠岑寂,更喚起了自身的飄零之感。雁尚有棲宿之所,自己由于國家淪亡,卻不知所歸,這怎不倍增“凄”感。在長江邊,翹首北望,但見煙水迷茫,望不見家鄉,望不見中原大地。“試問鄉關何處是”,這樣的發問,其中蘊含著作者對國土淪亡、家鄉陷敵的無限悲痛之情。眼前所見之景是水云浩淼,弄不清南北東西,籠罩在作者心頭的是沉重的陰云。在一派云水迷濛中,望見遠處一抹帶有寒意的青山,若隱若現。這大概就是要去投奔的地方,但它是那么渺遠。王維《漢江臨眺》云: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蘇軾《澄邁驛通潮閣》云: “青山一發是中原”,這二句化用這些詩句意,不過他已不是一般地描畫所見之山色,而是在寫景中融入了自己的國家之思。上片的“慘”、“凄”、“迷”等字,都使人感受到在朝廷南遷這個特定歷史背景下,作者離北方家園愈來愈遠所產生的沉重心情。
上片寫景含情,下片則直抒胸臆。“天涯路”四句傾訴自己向南奔亡的一腔傷痛。值此離亂之秋,獨為異鄉之客,自然有腸斷頭白之嘆。但是,對于這種“暮年離拆”的境遇,縱然“搔首興嘆”,也是“空”的,嘆也徒然,這些都難以改變國家和個人的處境。時作者尚屬中年,而說“暮年”,是因困難當頭,而自己又前途未卜,百憂交集,“腸欲斷,頭應白”,自不免感到消沉了。這實際上反映了作者在無可奈何之中的悲憤情懷。接著說: “須信道消憂除是酒,奈酒行有盡情無極。”謂飲酒可以解憂,但酒有盡時,憂思卻無終極。后面一句是對前面一句的否定,表明憂心之重,非酒所能消解。于是,作者大膽地想象:把滾滾不盡的長江水傾注于酒器之中,豪飲一番,總可以澆洗胸中積壓的無極愁思吧。這似是豪語,但它并不是一般的昂揚激奮的情緒的表露,而恰恰是憂愁難排的傾吐,其感情之沉郁可見。下片抒發離拆所生的愁懷,多回轉翻跌之筆,把感情的難抑寫得極有層次,充滿悲憤之氣。這就使此詞既不象一般寫愁恨的纏綿悱惻之音,又不象一般豪壯詞的慷慨高歌,而是在凄愴悲涼中傾瀉胸中塊磊。而這正是它的特色。
忠簡公此詞,當與“身騎箕尾歸天上,氣壯山河壯本朝”二語同其不朽。(黃蘇《蓼園詞選》)
趙鼎,字元鎮,宋中興名相。小詞婉媚,不減花間蘭畹。“慘結秋陰”一首,世皆傳誦之矣。(徐《詞苑》引《中興似來絕妙詞選》)
二帝蒙塵,偷安南渡,茍有人心者,未有不拔劍斫地也。南渡后詞,如趙忠簡《滿江紅》云: “欲待忘憂除是酒,奈酒行有盡愁無極。便挽將江水入尊罍,澆胸臆。”張仲宗《賀新郎》云: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此類皆慷慨激烈,發欲上指,詞境雖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八)
此詞通首無一字道著南渡事跡,但摹寫江口景色,而一片忠愛之誠,憂郁之隱,無不流露于楮墨中,真絕妙好詞!真絕代名臣! (陳廷焯《云韶集》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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