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摸魚兒》原文賞析
東洲桃浪
剪中流、白蘋芳草,燕尾江分南浦。盈盈待學春花靨,人面年年如故。留春住。笑幾許浮萍,舊夢迷殘絮。棠橈無數。盡泛月蓮舒,留仙裙在,載取春歸去。佳麗地。仙院迢迢煙霧。濕香飛上丹戶。醮壇珠斗疏燈映,共作一天花雨。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風狂雨妒。便萬點落英,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
王夫之《瀟湘怨詞》中有《瀟湘小八景詞》(調寄《摸魚兒》)一組,小序云:“國初瞿宗吉詠西湖景,敩辛稼軒‘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體,詞意凄絕。乃宗吉時當西子湖洗會稽之恥,苧蘿人得所托矣,固不宜怨者。乙未春,余寓形晉寧山中,聊取其體,仍寄調《摸魚兒》,詠瀟湘小八景,水碧沙明,二十五弦之怨,當有過者。”據此可知:一、組詞作于南明永歷九年乙未(1655)的春天,其時桂王所憑據的西南地區幾乎已全部落入清人之手。二、組詞乃有意學習明初瞿佑效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體,但它與瞿作“風情麗逸”,“多偎紅依翠之語”(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不同,雖然也寫風云月露,實是抒發國家破亡之痛,直接繼承了辛作愁苦孤憤的情調。組詞凡八首,每首一景。這里我們所賞析的是第三首。“東洲”,在湖南衡陽境內(參見《同治衡陽縣志·山水第八》)。
“剪中流、白蘋芳草,燕尾江分南浦”。起三句出“洲”,并描繪其形勝景致。“南浦”,代指東洲。詳詞意,東洲當是突兀于江水分流之處的洲渚。江水流到這里,迎其刃而解,向洲兩側分流,成燕尾狀。洲上長滿了萋萋芳草和開著小花的白蘋,景色幽美,足以使人流連忘返。“盈盈待學春花靨,人面年年如故。”二句寓“桃”。唐崔護《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桃花人面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詞反用詩意,謂儀態姣好的女子,年年都把自己打扮得象桃花一樣美麗,來此游春。眼下已屆暮春時節,再來這里游玩,滿目芳菲已變成繁花零落,春意闌珊。“留春住。笑幾許浮萍,舊夢迷殘絮。”只有那水面上飄來蕩去的浮萍,空中隨風飛舞的柳絮,還殘留著春天的痕跡,惹起人們對以前夢境一般的大好春光的回憶。“棠橈無數。盡泛月蓮舒,留仙裙在,載取春歸去。”棠橈,沙棠木制成的船槳,指代船。蓮舒,化用太乙真人以蓮葉作舟事。太乙真人,道教神仙名。北宋畫家李公麟嘗畫《太乙蓮舟圖》,畫中太乙真人“臥一大蓮葉中,手執書卷仰讀,蕭然有物外思”(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三)。留仙裙,《飛燕外傳》:“成帝于太液池作千人舟,中流歌酣,風大起。帝令馮無方持后裙,風止,裙為之縐。他日宮姝或襞裙為縐,號留仙裙。”此指女子漂亮的衣裙。四句意謂,江面上有許多畫舫,任憑打扮俏麗的少女們在月光下盡情地游賞,風儀翩翩,飄然若仙人。然而,美好的春天,還是在她們的游冶中消逝了。字里行間,含蘊著濃厚的惋惜情調。簡單地說,上片的結構是在點綴題面之后,即一面敘寫賞春之人及其賞春的熱情依然如故,一面點明春色已經消歇,任人怎樣眷戀,也無法挽留住她。
過片,意脈由上闋“舊夢”發展而來,追寫過去旖旎秀美的景象。“佳麗地。仙院迢迢煙霧。濕香飛上丹戶。”佳麗地,截用南朝齊謝脁《入朝曲》“江南佳麗地”句后三字,指東洲。仙院,指道觀之類。“濕香”句用姜夔《念奴嬌》“冷香飛上詩句”句格。東洲原是一塊形勝之地,仙院籠罩在冉冉的煙霧之中,呈現出一派肅穆幽靜的氣氛。帶著濕潤氣息的芳香從江邊隨風飄到高門庭院、紅漆朱戶里。詞中雖沒有正面描繪仙院如何巍峨高大,堂皇壯觀,東洲是怎樣的芳草葳蕤,鳥語花香,但通過這三句的點綴渲染,自不難想見。“醮壇珠斗疏燈映,共作一天花雨”二句,佛家有說法時天雨諸花之說。又相傳梁武帝時云光法師講經,天花墜落如雨,因名其地為雨花臺(在今南京市)。這里只是借以比喻形容而已。東洲繁花似錦,猶如道家設醮祭神的拜壇上的歷歷疏燈和空中晶瑩閃光的星斗互相輝映,天上地下都開放著五彩繽紛的花朵,真是一派誘人的景象。這二句可以說是“濕香”的進一步深化,也與“仙院”相呼應。以上五句,極力描寫刻畫東洲昔日的繁盛情景,與上片的殘春形成鮮明的對照。繁華一旦逝去,即不可復得,眷戀、追憶它又有什么用呢?現實是嚴酷無情的。“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不要再說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敵人大兵壓境,江南的桃根古渡已經失去,淪入他人之手,國家土崩瓦解。桃根,晉王獻之妾桃葉之妹。《樂府詩集》卷四五引《古今樂錄》云:王獻之曾臨渡送桃葉,并作《桃葉歌》三首。其二曰:“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后人因名其地為桃葉渡,有時亦作桃根渡(故址在今南京市秦淮河和青溪的合流處)。此處拈來活用,指南明福王政權都城金陵失陷。“風狂雨妒。便萬點落英,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陶淵明《桃花源記》所謂桃源中居人是“先世避秦亂”而來的。末數句扣題“東洲桃浪”,反用這個典故。盡管這里景物與桃源無異,但卻不是能夠避亂隱居的地方。“避秦”實乃“避清”的借用語。“風狂雨妒”,則以暮春的氣候象征比喻滿清大軍洶涌的來勢,以及對人民的血腥鎮壓。王夫之作為明朝遺民,對此感受最為深切,避亂無地,因此發出這一哀傷悲憤的浩嘆。
這首學習“稼軒體”的詞作,最鮮明的特征即是仿效稼軒同調詞賦“春”的藝術構思,并運用類似的比興象征的藝術手法。詞中的“春”,不僅是自然界的春光,更主要的是國家興亡的形象化表述。詞中追寫過去的大好春光,實際上是對明王朝強盛局面的懷念;而結尾處風雨交加的景象,又是明亡時天荒地變般的社會現實的寫照。這種比興象征的藝術手法,還可以溯源到《離騷》。近人葉恭綽謂王詞“體兼《騷》《辨》”(《廣篋中詞》)。朱祖謀曰:“字字楚《騷》心。”(《彊村語業》卷三)龍榆生云:“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真屈子《離騷》之嗣響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都精到地指出了王夫之詞的思想藝術淵源。而此詞則是王氏近《騷》之作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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