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乙卯是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這年蘇軾剛好四十歲,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這詞記作者夢見了亡妻,并表示對她深深的哀悼。蘇軾亡妻王弗,秀外慧中,聰穎賢惠,夫妻間感情摯愛篤厚。可是年僅二十七歲,她便在汴京謝世了,后歸葬于故鄉四川眉山可龍里(見蘇軾《亡妻王氏墓志銘》)。此時,死別已十載,積思成夢,于是寫下了這首著名的悼亡詞。
上片以“十年生死兩茫茫”發端,頓入傷悼之意。十年來,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兩無消息,彼此都寂寞惆悵。“兩茫茫”,語及雙方,實則寫自己。愛妻永別而去,作者非常悲傷,年年月月縈思于心。但若說時時刻刻都在思念,或許反而失實;常常為故舊景物所觸或在夜深人靜之際,深切地思念。淡而彌永,貴在醇厚,這是多年生活在一起的共歷患難的中年夫妻之間的正常感情。“不思量”是反跌之筆,“自難忘”才倍見可貴可珍。二句語極淡而情極濃。這種深藏于心的、經久不變的感情,比之初戀熱戀時期的燃燒般的熱情者有過之無不及。詩詞中常寫戀人間如電光石火迸發的熱烈戀情,卻很少進入這種夫妻間表面平靜但與歲月俱深、蘊積甚厚的感情狀態。這是蘇軾此詞令人心醉之處。作者時在密州,妻子葬于眉山,“千里”兩句,說兩處相隔千里之遙,連到墳上訴說自己凄涼的心境也是不可能呀!假設生死可以溝通,夫妻重逢,那將會怎樣呢? “塵滿面,鬢如霜”,這些年來,仕途失意,仆仆風塵,頭發白了,人也老了,怕她見了也不認識了。在對亡妻的深沉懷念中又滲透著自己的身世之慨;妻子不幸早逝,獨處遠荒,自己命途多舛,遭遇坎坷,這種凄涼,彼此應有同感。
換頭“夜來幽夢忽還鄉”,一個“忽”字,轉入了恍恍惚惚的夢境。“小軒窗,正梳妝”,自己回到了故鄉,見妻子仍如十年前,正憑窗對鏡理紅妝。久別重逢,該有多少話語要傾訴呀,可兩人卻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真是悲痛欲絕!在現實生活中確有“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的情形,這里說的,“相顧無言”是夢中的情景,人在夢中往往有話說不出的現象。這“無言”、“有淚”兩句寫夢境很真實,既清楚,又朦朧,既是夢,又是現實的反映。生離死別的千情萬緒一時化作“淚千行”,千言萬語俱在不言中。這夢境充分表達了作者凄苦、悲痛的感情,在藝術上也收到了“無聲勝有聲”的效果。歇拍三句,又由夢境回到現實,寫夢醒之后的悲哀。想象妻子遠在千里之外,短松崗上,月明之夜,孤孤單單。“明月”、“松崗”,既與上片“千里孤墳”相呼應,且以景作結,哀思之情,綿綿不絕。
此詞緊扣“記夢”,夢前、夢中、夢后,都以悼亡之情為主線而貫穿,結構甚密,渾然一體,整篇體現了感傷、凄涼的基調,充分表達出對亡妻纏綿深切的懷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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