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
老父田荒秋雨里,舊時高岸今江水。
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
自從鄉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
賣衣得錢都納卻,病骨雖寒聊免縛。
去年衣盡到家口,大女臨歧兩分首。
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驅將換升斗。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范成大曾作《催租行》一首,自注:“效王建”。可見作者是有意繼承新樂府的優秀傳統進行創作的。作者以飽蘸血淚的筆觸描繪了一幅貧苦農民在災荒之年賣衣鬻女的悲慘圖景。
詩一開始就為整個悲劇提供了一個典型環境:秋雨連綿,江水泛濫,田地荒蕪,連“舊時高地”也都成了洼鄉澤國,災情之重可想而知。老父為了養家糊口,維持生計,只得轉輾他鄉替人耕作,但依然食不飽腹。在連飯也吃不上的窘況下,“無力輸租米”就成必然之勢。此句入題,點出一個“租”字。“的知”就是的確知道的意思。誰“的知”?水漫田荒,何以納租?此不僅老父心里明白,也是有目共睹,應該人所皆知的事。這為“催”字埋下了伏筆。
“自從鄉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黃紙”,指皇帝下的詔書;“白紙”,是州縣發的公文。皇帝免除賦稅的詔書剛下,官府卻又另發公文,催民納租。新官上任急功好利,為求宦達,置皇命于不顧。但如果沒有朝廷的默許,這些地方官吏又怎敢抗命催租。所以這其實是統治者慣演的“雙簧”。北宋民間即有“黃紙放而白紙催”之說(蘇軾《應詔言四事狀》)。空免實征,何等虛偽;明知故催,又何等殘忍。這種揭露真是入木三分。
無糧納租,只得賣衣。可幾件破衣爛衫又能換得幾文錢,賣盡了衣所得錢全數交給官府,雖病骨畏寒,不能無衣遮身,但能免被一縛,也足慶幸了。老父此言看似氣平語淡,其實酸楚在心,難以盡訴。細品“縛”字,更有多少言外之意。詩中雖無催租場面的正面描寫,然賣衣免縛,其慘已令人不堪寓目。
至此,作者的筆鋒終于轉向人間最悲痛的一幕。無衣可賣,只有賣人了。誰家父母不疼骨肉,忍心賣兒女?然于心不忍又不得不然,于情不容又不得不容。去年賣大女,“臨歧兩分首”,今年又輪到次女頭上,名為“行媒”,其實還不是為了換取“斗升”之糧嗎。“驅將”而去,痛何如哉!但老父卻表現出驚人的平靜,接著還說: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似乎對統治者的一切暴行已有恃無恐。人悲憤到極點,往往如此,這貌似漠然的一句,其實是反語,表示了對統治者強烈的抗議。全詩就在這不似高潮的高潮中戛然而止,留給人們的卻是不盡之思:明年尚有幼女可賣,那么后年將何如?再后年又將何如呢?
這首詩的力量全在于讓“事實”說話。雖然題為“催租”,卻不寫催租之人,而是從對面寫起,層層鋪敘,通過老農自訴遭遇所構成的一幅幅生活畫面,讓人看到催租人的兇殘暴行。它給人的教育決不亞于一本厚厚的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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