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何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原注: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
據王文誥《蘇詩總案》,蘇軾于嘉祐元年(1056)三月,偕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從成都到京師開封應試,自閬中出褒斜,由關中至河南。路過崤山時,馬死,遂騎驢而至澠池(今屬河南,崤山在澠池西),留宿于縣中寺院。蘇軾、蘇轍二人還在老僧奉閑的舍間墻壁上落墨題詩(二詩俱佚)。五年后,即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蘇軾赴鳳翔簽判任,蘇轍遠送至鄭州的西門外,黯然道別。歸途中蘇轍寫了《懷澠池寄子瞻兄》一詩示惜別懷舊之感。詩云:“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蘇轍曾授澠池主簿,未赴),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駐馬但鳴嘶。”蘇軾這首詩,就是重過澠池時回答蘇轍的和章。
蘇軾這次舊地重經,雖然前后相隔只不過短短五年,這期間也沒有發生什么滄桑巨變,可是人世間的若干自然而正常的變化,卻使他不勝棖觸。當年招待過蘇軾兄弟的老僧奉閑,別后就圓寂了,只見到寺前立起了為奉閑埋骨的新塔;他們留宿過的僧房,不禁風雨的消蝕而破敗頹圮,二人壁間的題詩不用說更已湮沒無存。就以蘇軾兄弟來說,數年來為了應試求仕,行止飄忽,聚散匆匆。盡管昔年風塵仆仆于京洛道中,山路崎嶇,長途跋涉,馬死人困,畢竟二人還同行同宿,風雨連床;現在卻一東一西,相距千里,只能互寄詩篇聊以慰藉了。眼前的這一切人生變故,例如生死存亡,聚散離合,東西飄蕩,忽行忽止,都是人們通常一一經歷過的,有些人也并不在意,無須驚訝。然而蘇軾卻由此進而領悟到人生的某些重要內涵。每個人的一生,都有著自己的軌跡,這是無法超越的;不過這個軌跡中的若干點或線,卻是多變的和可變的。它們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結合。蘇軾就從他的自身遭際與生活體驗中直悟人生,在這首詩中就以“雪泥鴻爪”這個譬喻生動而確切地表現出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宋人非常贊賞蘇軾于此提出的“雪泥鴻爪”這個著名譬喻,因為它比之過去常用的“萍飄蓬轉”之類形容行止無定的人生,含義要豐富深刻得多。風吹蓬轉,水上萍飄,不過是取其不由自主,無根無止這一點。“雪泥鴻爪”則把人生比作一個悠悠而杳渺的旅途,所到之處猶如鴻飛千里偶然歇息的一個個落腳點,而不是終點或目的地。那么,那些遠行的飛鴻在雪上泥上偶然留下的指爪,是不是毫無意義呢?絕對不是。這些清楚地留在雪泥上斑斑可見的鴻雁爪痕,對人們來說,都是他們漫長旅程中一個個實實在在的人生階段。它們記錄了自己的人生經歷,包含著許多令人難忘的前塵影事,值得人們珍惜、回味與懷念。“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何由見舊題。”這些老僧新塔與壞壁舊題,在蘇軾看來,它們雖然或存或亡,但都屬于“泥上指爪”,包含著歷歷往事,令人不勝悵惘。如果說上述一類還是有跡可尋的事物,那么,還有一類則是事過境遷后只能留在人們記憶中的舊日印象:“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這些是落在人心上的爪痕,是在心靈上難以磨滅與消失的。人們總是懷著眷戀與繾綣的心情,經常予以思念與回顧。因此蘇軾這首《澠池懷舊》,既有對人生來去無定的悵惘,又有對前塵影事的深情眷念。“雪泥鴻爪”這個譬喻不免帶有人生無常的虛無主義味道,但在這首詩中就被作者追念往昔,懷戀人生的深厚感情所沖淡了。蘇軾在這首詩中既超脫人生,又懷戀人生,交織著對人生冷靜的哲理思考與寬厚溫馨的人世感情。
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引《傳燈錄》義懷禪師云:“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認為蘇軾此詩前四句是暗用義懷語意。其實義懷的譬喻全與蘇詩無涉。蘇軾兄弟這兩首詩都表達了“懷舊”之意,澠池舊事猶記憶在心,依依不釋,怎么是“水無留影之心”呢?他們對于“雪泥鴻爪”是充滿了感情的。這就是蘇軾此詩不同于禪偈而是有著濃郁詩意的一個重要原因。
蘇軾寫這首詩時,年僅二十六歲(蘇轍二十三歲),本當年輕氣銳,但語氣口吻,卻已如久歷世事的人,似乎過于蒼老,偶染暮氣。此詩前四句單行入律,用唐人舊格(如崔灝《黃鶴樓》詩),散中有整,十分自然。
子瞻作詩,長于譬喻。如《和子由》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守歲》詩云:“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畫水官》詩云:“高人豈學畫,用筆乃其天。譬如善游人,一一能操船。”《龍眼》詩云:“龍眼與荔枝,異出同父祖。端如柑與桔,未易相可不。”皆累數句也。如一聯,即“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閑如啖蔗。”如一句,即“雪里波如鐵甲”之類,不可勝紀。([宋]韓駒范季隨《陵陽室中語》)
此詩若繩以唐人律體,大概疏直欠工。然鴻泥之喻,真是造理,前人所未有也。且悠然感慨,令人動情,世不可率爾讀之,要須具眼。([元]劉塤《隱居通議》卷十)
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渾灝不及崔司勛《黃鶴樓》詩,而撒手游行之妙,則不減義山《杜司勛》一首。(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三)
此詩人所共賞,然余不甚喜,以其流易。(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
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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