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獻·渡江云》原文賞析
大觀亭同陽湖趙敬甫、江夏鄭贊侯
大江流日夜,空亭浪卷,千里起悲心。問花花不語,幾度輕寒,恁處好登臨? 春幡顫裊,憐舊時、人面難尋。渾不似、故山顏色,鶯燕共沉吟。
銷沉。六朝裙屐,百戰旌旗,付漁樵高枕。何處有、藏鴉細柳,系馬平林?釣磯我亦垂綸手,看斷云、飛過荒潯。天未暮,簾前只是陰陰。
大觀亭,在安徽懷寧縣西正觀門外。明朝知府陸鈳建。俯瞰長江,一瀉千里,閭閻夾岸,檣柚迷津。懷寧縣中有十二景,大觀遠眺是其一。登亭遠望,上游有武昌、九江,下游有安慶、銅陵,都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咸、同年間,太平軍曾在這一帶大戰清軍。作者游大觀亭,在同治年間。同游者陽湖趙敬甫,名熙文,曾于咸豐五年(1855)入清軍江南大營幕,在營多年,對當時戰爭多所了解。作者同這樣朋友登臨送目,看滾滾長江,自然會引發很多感慨。上闋開頭“大江流日夜,空亭浪卷,千里起悲心。”化用南齊謝朓《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中的名句: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自己的滿心悲慨噴吐而出。沈祥龍《論詞隨筆》云: “詩重發端,惟詞亦然。長調尤重。有單起之調,貴突兀籠罩,如東坡 ‘大江東去’ 是。”譚獻這首詞,即單起之調,亦有“突兀籠罩”的效果。它使讀者方一展卷,即覺悲涼之氣迎面撲來。全詞都籠罩在這種氣氛中。“問花花不語,幾度輕寒,恁處好登臨?”意謂春色凋零,令人傷感。歐陽修《蝶戀花》云: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是宋詞中的名篇。熟悉宋詞的讀者,讀此闋,自然會想起歐詞中“雨橫風狂”、“門掩黃昏”之景,並想到“淚眼”二字。譚獻截取歐詞半句,又配以“幾度輕寒”,巧妙含蓄地表達了他的哀傷。這種哀傷情緒,既因江畔春景而發,亦因晚清世運而生,讀者不難領會。“恁處好登臨”一句,以一“恁”字,將作者憂傷痛苦、無可聊賴的心情表現具足。下面幾句: “春幡顫裊,憐舊時人面難尋。渾不似、故山顏色,鶯燕共沉吟。”進一步表達了這種情緒。春幡,春旗。南宋吳自牧《夢粱錄》記載,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立春之日,“街市以花裝欄,坐乘小春牛,及春幡、春勝,各相獻遺與貴家宅舍,示豐稔之兆。”譚獻是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在大觀亭上,看到迎風展動著的春旗,自然聯想到古俗猶存的家山故土和各種往事。“憐舊時人面難尋”,是用了唐人崔護“人面桃花”的故事。這種寫法,既含蓄地表明作者在大觀亭上看到了桃花,又使人想到,詞人可能在 “故山”有一位難以忘懷的情侶。下句“鶯燕共沉吟”,用了類似的含蓄手法,既寫此處缺少故山鶯燕,又使人想到詞人在故山有過可共沉吟的“鶯燕”般可愛的情人。詩詞貴含蓄,有時不妨故作朦朧之語,由讀者去細加吟味和領悟。譚獻這首詞就是這種寫法。
上闋著重寫作者眼前之景與個人情懷,下闋著力寫時世之感。用“銷沉”二字過變,突然轉捩,力挽千鈞,卻又將上下兩闋牢牢地綰結一起。詞人看長江流水,逝者如斯,想到歷史上許多往事。長江兩岸,自三國六朝以來,出現過不少風流人物。可是,無論是那些裝飾華美的裙屐少年,還是鏖戰江上的雄兵猛將,而今安在?他們有聲有色地表演過各種故事的地方,如今都已成為漁人樵夫的高臥之處。到哪里去尋找他們生活過、歌吟過的細柳、平林呢? 細柳、平林,均為地名。細柳,在今陜西咸陽市西南。漢代名將周亞夫屯軍此處,留下一些動人的事跡。隋明余慶《從軍行》: “風卷常山陣、笳喧細柳營”的詩句,后人也常寫到,泛指軍營。平林,原指平原上的樹林。《詩·小雅·車舝》有“依彼平林,有集維鷮。”李白《菩薩蠻》云“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據此,當云藏鴉平林,系寫細柳。譚獻此詞中寫作“藏鴉細柳,系馬平林”,是對典故作了巧妙靈活的運用,因為柳中確可藏鴉,林中確可系馬。這樣寫,既可使讀者想到有關的典故,又不粘著在典故上,它可使讀者從周亞夫細柳軍營中所藏之鴉,從漠漠平林中所系之馬,想到當時遍地戰火,效果更好 。當然,這與詞中音調平仄亦有關,但那是次要的。吊古是因為傷今,懷念古人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情懷。作者由古人想到當時,想到自我,正因古跡消沉反而自振自勵。他說: “釣磯我亦垂綸手,看斷云、飛過荒潯。”表現了遠大的理想和不甘消沉的態度。嵇康《贈秀才入軍》云: “流磻平皋,垂綸長川”,杜甫《奉寄章十侍御》云,“朝覲從容問幽側,勿云江漢有垂綸”,均以“垂綸”表示抱負遠大。因為古人有過周太公望 ( 姜太公)釣魚渭濱的故事,有過釣鰲海上,以示不凡的故事,還有過釣川耶、釣國耶的說法,一說釣磯垂綸,讀者便可以理解作者襟抱不凡。“看斷云,飛過荒潯”,表達了同樣的意趣。結句: “天未暮,簾前只是陰陰”,也是表現不甘消沉之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乾》)。人生在世,不免會有失意之時,惆悵之情。特別是國家動亂之時,遠離家鄉之人。但是,凡胸懷大志者,大都能夠自己振作。越是時衰世變,往事銷沉,越是精神奮發,不甘罷休。譚獻這首詞,表現了清末一批有理想,有見識的知識分子敏銳的時代感受和復雜的精神世界。他們既感到整個清王朝已經頹波難挽,又想盡自己的力量使故國沉疴復起,再度春風。這種帶有悲劇性的心理狀態,頗為動人。詩詞不同于散文,不便直抒胸臆。特別是詞,須有寄托。“詞之妙,莫妙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淺,寄厚于輕,寄勁于婉,寄直于曲,寄實于虛,寄正于余,皆是。” (劉熙載《藝概》)譚獻這首詞,便是工于寄托者,故葉恭綽稱之為“曲而有直體” (《廣篋中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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