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宋琬
月去疏簾才數(shù)尺,烏鵲驚飛,一片傷心白。萬里故人關(guān)塞隔,南樓誰弄梅花笛?
蟋蟀燈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 墻角芭蕉風(fēng)瑟瑟,生憎遮掩窗兒黑。
這首詞的標題是“旅月懷人”,其實僅上闋便已題無剩義,下闋乃更深一層,是作者由此而來的萬端感觸。
起首三句寫月?!笆韬煛蹦嗽~人旅居之處。“才數(shù)尺”并非實寫,而是道出月光之明麗皎潔,正因為此,所以隔著“疏簾”才仍能使人感到與月相距如此之近。“烏鵲驚飛”一句化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幾句而來,表面上進一步寫月光之明亮,以至于使烏鵲疑為天色將曙而驚飛起來,其實是將“無枝可依”的身世之感暗寓其中,隱隱道出旅況之蕭條。月本無心,光明如初,一片潔白,而觀者有意,境隨情生,所以詞人在“白”之前冠以“傷心”二字?!皞摹敝?,觸物皆可“傷心”,更何況身在旅途之中,又凝對這素月的遍地清輝? 此時偶聞鄰家笛聲,于是頓起故人遠別之思。四、五兩句寫“懷人”,所懷者為何人不得而知,但詞人在旅途中,月光下,寂寞時,偏偏想起了他,可見這不是一般的朋友,而必是能與之心意相通者?!叭f里”寫與“故人”相“隔”之遠,而且這“萬里”之間又非坦途,那“故人”更遠在“關(guān)塞”之外,可見要想與之謀面是極難的事?!澳蠘恰钡涑觥稌x書·庾亮傳》,后來代指騷人詞客乘雅興所登臨之處,如李白詩曰“清景南樓夜,風(fēng)流在武昌”,此處泛指鄰家?!懊坊ā奔吹亚兄坊浠蛎坊ㄒ?,后代用為別曲之代稱?!罢l弄”二字表面上是疑問,其實在驚詫中還帶有責(zé)備的意思,因為那遍地月光已自令“疏簾”下的詞人“傷心”了,驀然間“南樓”上不知何人又吹起嗚咽的笛聲,豈非更令他魂不守舍?而那笛客所吹者偏偏又是“梅花”,這專述離情別意的名曲使詞人益發(fā)思念萬里關(guān)塞相隔的故人,相思而不得相見,耳畔偏又有別曲縈繞,這旅途月下笛聲中的“懷人”滋味,真不知該是何等的凄楚。
詞寫了一半,“旅月懷人”的題義似乎已寫盡,其下闋頭三句,詞人又回過頭來寫這個“旅”字,進一步揭示出自己的客況窮愁與內(nèi)心隱憂?!绑啊甭暵?,好象近在“燈前”,正是《詩經(jīng)·七月》中所謂“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所寫的季節(jié),表明秋意已極濃了。唯有孤燈相伴,客中寂寞之狀已然可見,何況還是一位“病客”,更何況連蟋蟀都來相“欺”!至于蟋蟀們究竟是如何“欺病客”的,二、三兩句作了交待,詞人說因為它們的聲聲鳴叫攪得人無法入睡,于是自己的“清影”只好在月下燈前“徘徊”不止。其實,“徘徊”的舉動正說明心緒紛亂,其“影”甚“清”又說明詩心之苦現(xiàn)于形體,竟是清癯如許了,這些都是“欲睡何由得”的真正原因。詞人不明說,卻反怪蟋蟀相“欺”,更見出詞風(fēng)委婉與愁緒之深。最后兩句,詞人由“蟋蟀”怪到“墻角芭蕉”,厭憎它擋住了月光,以至于“遮掩窗兒黑”?!吧笔钦Z助詞。本來“墻角芭蕉”是應(yīng)帶有幾許詩情畫意的,原該是詩人畫家們眷顧的對象,況且此刻它又正在月光下、秋風(fēng)里“瑟瑟”搖曳,更應(yīng)使人生出幾分憐愛,然而詞人卻偏道出一個“憎”字,若非他身負如此文名,有這樣豐富細膩的情感和藝術(shù)氣質(zhì),幾乎讓人疑心為焚琴煮鶴之輩。這一切看似不好理解,其實清人譚獻《篋中詞》在評這首詞時,僅以“憂讒”二字便揭明了個中原委。至于“讒”從何來,且不必深究,反正詞人之憂心與憂狀在詞中都已表露無遺,而“遮掩窗兒黑”恰恰不過是古人所謂“浮云蔽日”的另一種說法而已。
總體來看,全詞形象鮮明,從令人“傷心”的月光到“病客”的“清影”以及隱隱笛聲、“瑟瑟”芭蕉,都使讀者覺得宛在目前。而且,詞的上闋“懷人”之旨既十分彰明,但又不是一瀉無余;下闋寫“憂讒”之情雖稍隱晦,但也不是無可捉摸,形象與情感融為一體,筆致曲折卻不失之晦澀,的確可當?shù)蒙稀巴窦s”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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