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花名簽酒令八則(其四)》海棠——香夢沉酣
海棠——香夢沉酣
史湘云
只恐夜深花睡去。
曹雪芹筆下的湘云,是一個與釵、黛鼎足而峙的形象。如果說,黛玉是個美麗動人的眼淚仙子的化身,那么寶釵就仿佛是一座八面玲瓏的玉佛雕塑,而湘云則是一個“英豪闊大寬宏量”、爛漫天真,胸無芥蒂,“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第五回《紅樓夢曲·樂中悲》)的別具豐采的人物。在小說第六十三回里,曹雪芹借湘云所掣之花名簽,生動地刻畫了湘云的性格,并對她未來的命運作了巧妙的暗示。
“只恐”句出自宋代大詩人蘇東坡《海棠》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開頭兩句的“裊裊”,說微風吹拂,“崇光”,指海棠花光澤的高潔美麗。在《紅樓夢》第十七回中題大觀園的怡紅院對額時,先是一個清客說題“崇光泛彩”,用的就是蘇軾《海棠》詩中“東風渺渺泛崇光”一句,顯然只說了海棠,漏了芭蕉,因而寶玉“紅”“綠”兼顧,題為“紅香綠玉”。蘇詩的頭兩句描寫了一個空蒙迷幻、芳潔幽艷的意境,后兩句則由花及人,展開奇妙的想象,深切地抒寫了詩人愛花惜花的感情。第三句大概是借用了唐明皇、楊玉環的故事。施注《蘇詩》引《明皇雜錄》云:唐明皇登沉香亭,要召見楊貴妃,而此時貴妃尚酒醉未醒。等到高力士和侍女把她扶來后,她仍醉顏殘妝、鬢釵亂橫,不能拜見。明皇笑曰:“豈是妃子醉耶?其海棠睡未足耳。”唐明皇是以人喻花,而東坡卻以花喻人,巧妙地表達了良辰易逝、盛時不再的感傷情緒。湘云所掣花名簽所刻的“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正好合著“憨湘云醉眠芍藥裀”事,因而,黛玉打趣她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這既見出作者的幽默,又見出作者是有意借掣花名簽這一情節再次點出湘云豪爽瀟灑、風流倜儻、任情任性的性格。在小說第六十二回里寫道,寶玉等人過生日,恰好賈母、王夫人外出有事。大觀園里春意盎然,彌漫著前所未有的自由氣氛,寶玉和女孩子們吃起酒來,“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喝酒行令時,湘云討厭那“垂頭喪氣悶人”的“射復”,主張“拇戰”,“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她所說的“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這個酒令,“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他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又聽他說酒底。湘云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了出來吃腦子。眾人催他:‘別只顧吃,你到底快說了。’”湘云便用箸子舉著說道: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有桂花油?”惹得“眾人越發笑起來”。她被人灌醉了,就“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云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這是何等放浪形骸之外的浪漫行為!這真是一幅絕妙無比的佳人醉臥芍藥圖。詩人化用了古典詩歌的意境,把詩歌的表現性藝術與小說的再現性藝術融合于一體,使詩與畫相互滲透,就使得湘云這個藝術形象既有高度的典型性,又具有強烈的美感作用,使豐富的現實主義內容蘊含于出神入化的詩的意境中,這就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的美學關系的體現,而是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相互滲透的藝術境界。作者通過詩情畫意的境界,烘托了湘云動人的形體美與內在美。醉臥山石、“香夢沉酣”的靜的睡態與“紅香散亂”、蜂圍蝶繞的動態相結合,極富靈動感,生動地再現了湘云超凡絕俗、飄逸灑脫的神韻美,而落花瑰麗迷人的色彩和彌散的馨香,更使得這一佳人醉臥芍藥的畫面生出了無限的藝術魅力。顯然,湘云這種任性任情、爽利大膽的作風,是與那溫柔敦厚的封建淑女的閨范水火不相容的。與寶釵那處處抑制個性、抑制感情的做法不同,她處處放縱個性,任自己感情的野馬自由馳騁。在這一點上,與黛玉的純任性情倒有相似之處,不過黛玉的叛逆表現在思想追求的深度上,而湘云的叛逆則表現在行為的放浪形骸之外中。湘云醉眠芍藥裀,不僅生動地刻畫了湘云的性格,體現了作者的審美情趣,還表現了作者的思想和生活態度。從有關曹雪芹的生平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一個“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釜,寫出胸中磈礧時”(敦敏《題芹圃畫石》,見《懋齋詩鈔》抄本)的人。他象阮籍那樣狂放不羈,“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誠《贈曹雪芹》,《鷦鷯庵雜記》抄本),又象李賀那樣才華橫溢,詩膽如鐵,嗜酒如狂,“奇談娓娓然”,豪邁灑脫,正如敦誠《寄懷曹雪芹霑》所寫:“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接罹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四松堂集》抄本,詩集卷上)因此,與其說“史湘云純是晉人風味”(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見一粟《紅樓夢卷》上冊),“湘云似李太白”(江順怡《讀紅樓雜記》,見同上書),毋寧說湘云的形象中更直接地散射了作者的影子。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作品大抵是作者借旁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魯迅《怎樣寫(夜記之一)》)。曹雪芹正是以強烈的自強不息、勇于進取的精神,精心塑造了湘云這樣一個光彩奪目的藝術形象,以詩畫合一的境界,體現了這一形象坦蕩豪邁的個性美,進而表明了對晉代以來以“情”反禮的那種蔑視權貴、崇尚自然、嘯傲山林的中國古代進步知識分子的肯定。
花簽引詩,深意不止于此。蘇軾原詩是憐惜春光短暫、韶華難驅,因此他連夜里都要持燭賞花。湘云后來的遭遇正是如此。在小說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正冊判詞其四》里,作者就用“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二句來說明湘云自幼父母雙亡,由親戚撫養,因而“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富貴”對她來說沒有多少用處。又用“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二句說明“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第五回《紅樓夢曲·樂中悲》)的好景不長,正如晚唐李商隱在《登樂游原》一詩所吟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庚辰本有脂批曰:“后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可知湘云后來和一個頗有俠氣的貴胄公子衛若蘭結婚,婚后生活還頗為美滿,但好景不長,不久夫妻離散,她因而寂寞憔悴。“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第五回《紅樓夢曲·樂中悲》),因而判詞末句說“湘江水逝楚云飛”,句中藏有“湘云”兩字點其名。同時,湘江又是娥皇、女英二妃哭舜之處,楚云則由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夢見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來。因而,這末一句和畫中“幾縷飛云,一灣逝水”似乎都是喻夫妻生活的短暫。因此小說第一回《好了歌注》云:“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批就并提寶釵、湘云,說是指她們二人。在小說第三十七回作者又借湘云所吟唱的“花因喜潔難尋偶”、“玉燭滴干風里淚”、“幽情欲向嫦娥訴”(《白海棠和韻二首》其二)等詩句來暗示她和丈夫后來竟成了牛郎織女那樣的“白首雙星”,其“自是霜娥偏愛冷” (同上其一)一句,脂評也已明確告訴我們“不脫自己將來形影”。湘云喪失了愛人,喪失了青春,成了半死不活的“未亡人”,度著“寒塘渡鶴影” (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的孤苦歲月。因而湘云的悲劇命運,同小說中一切美麗、聰明的薄命女子一樣,也自有其深刻的社會意義。盡管,曹雪芹對這種意義在當時還不可能理解,只能歸結為:“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第五回《紅樓夢曲·樂中悲》),但曹雪芹畢竟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帶著對美麗聰明的薄命女子湘云的關心和惋惜寫出了美的毀滅的悲劇,這就使人不能不聯想到造成這種悲劇命運的原因,從而更加痛恨那窒息人性的封建制度。
上一篇:《花名簽酒令八則(其六)》翻譯|原文|賞析|評點
下一篇:《薦包勇與賈政書》翻譯|原文|賞析|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