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詩歌·《詩經》·載芟》鑒賞
載芟載祚,其耕澤澤;
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侯主侯伯,侯亞侯旅,
侯彊侯以; 有嗿其馌,
思媚其婦。 有依其士,
有略其耜; 俶載南畝,
播厥百谷。 實函斯活,
驛驛其達; 有厭其杰,
厭厭其苗,緜緜其麃。
載獲濟濟,有實其積,
萬億及秭。 為酒為醴,
烝畀祖妣,以洽百禮。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
有椒其馨,胡考之寧。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
振古如茲。
本篇也是《周頌》中的一首祭祀詩。它是春日拜祀社稷神(即土地神和五谷神)的樂歌,原是為謝神祈福而撰的一篇祝頌辭。但是,這里卻詳盡地陳述了農功,記載了一年的生產狀況。因此,它又是一首挺有價值的農事詩。我們所以選讀它,主要也是從這一點出發的。因為讀了它,可以讓我們了解周代農業生產的一些真實面貌和社會生活中的若干矛盾,增強人們的歷史自覺性。
《毛傳》標明此詩為“賦體”,即全篇用鋪陳直敘方法,不用比興,文字平實。全詩三十一句,原不分章節,一貫到底,是《周頌》中最長的一篇。詩中的句讀,均為后人所加,因此,各種版本的標點都很不一致。比如目前通行的高校讀本(朱編)、趙浩如《詩經選譯》、高亨《詩經今注》、余冠英《詩經選》和《詩經詞典》等名書,其句讀各不相同,有的出人很大。大家知道,標點的正確與否,關系到對詞義與詩意的理解,所以不能不加以注意。這里,我取各版之長,另搞了一個與他們不甚相同的標點與分段,如下所見。
* * * *
這篇賦體詩,從內容上看,主要由兩部分組成,即:第一部分,描述一年的農事進程;第二部分,紀錄豐收后舉行的“秋饗”大典。在第一部分中,又有三層意思:一是先寫勞動盛況;二是記述耕作過程;三是后說秋熟豐收。
一、描述一年的農事進程
第一層:勞動盛況
前四句是——
載芟載柞,其耕澤澤; 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這里的兩個載,即開始,或說“乃”;芟(shān山),除草;柞(zé責),伐木,除去叢棘之類。澤,通“釋”,古作釋為澤,澤澤,即解散貌。這里,指春耕翻土狀況。耦,即兩人各持一耜并肩而耕。“千耦”,有上千對人合耕其地。耘,原指除草,此泛指耕作。徂,往也,到;隰,低濕之地,這指新開之田。畛,原系田間小徑,此指開發多年的舊田。
這四句,可作這樣語譯:
先除雜草挖樹根,春耕翻土鬧紛紛;
成千對人共耕耘,有的往新田里刨,
有的到舊地上耕。
再看下邊五句——
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侯彊侯以; 有嗿其馌,思媚其婦。
這里幾個侯字,均屬語助詞。主,家長;伯,長子;亞,次子及以下兒子(朱熹說,亞,仲叔);旅,眾子弟,指更小的一輩;彊,今“強”之異體字,指強有力者,猶今之“強勞動力”。以,則傭賃專為人用者(馬瑞辰語),即若今之雇工一類的人。嗿(tān坦),眾人吃飯聲;馌(yè葉),給田野耕作者送飯;婦,農人們妻媳等女人。這里的有與思,均為語助。這就是說,農夫們為公田生產,盡率家眾,男女老少,傾家出動,勞動的勞動,用飯的用飯,耕夫餉婦,互致問候,甚為親昵,好不熱鬧。可譯成——
家長長子都來到,仲叔帶上一幫人;
強勞動力和傭力們,統統上了陣!
眾人用飯嘖嘖響,耕夫餉婦相慰問。
第二層:耕作過程
有依其士,有略其耜; 俶載南畝,播厥百谷。
此處兩個有,均無義,語助。依,通“殷”,古代因兩字同聲,故通用。清馬瑞辰云:“依之言殷也”。馬融《易》注:“殷,盛也。”認為“有依”,即壯盛貌,但《毛傳》、《鄭箋》和《孔疏》以及朱熹《集傳》均訓“依”,為“爰也”。今人各家注本,幾乎都沿用此說。但從前后文意連貫看來,卻以“馬說”為是。士,古代男子之美稱, 此指農夫之子弟。 “略”,《毛傳》訓“略”為利,同音為luè,即鋒利也。耜,古代農具,類似今之鏵犁的起土工具。有的書只說“耜”為“鏵”,不妥。因為“耜”有廣狹二義,狹義的單指犁鏵,但在耕種時不以單執犁鏵耕地,務有犁杖相配。因此,古人往往把“耒”與“耜”并用。俶,開始;載,這里與前句的載,含義不相同:那是開始之意,此則“從事”之解。即除草播種的意思。因“載”又與“菑”相通,故有此說。南畝,有些注文說,泛指農田。其實,它的原意是專指周天子的公田,《詩經》中其他一些詩,如,《大田》、《甫田》等所提到的“南畝”,均指由農夫代耕的天子或諸侯的公田。這里的厥字,訓為“此”或“其、那”,均可用。譯文如下——
子弟個個健而壯,鋒利鏵犁耕得深;
公田播種已開始,撒下百谷望綠茵。
這是描寫初耕時的播種情況,再看他們在播種之后,又是怎樣狀況呢?
實函斯活,驛驛其達; 有厭其杰,厭厭其苗,緜緜其麃。
這當中有幾個字詞需細說一下:
實,種實,即種籽;函,包含、蘊藏;活,生氣、生機,或說生命力。朱熹注曰:“活,生也;既播種之,其實含氣而生也。”驛驛,同“繹繹”,形容禾苗不斷地生長出來的樣子。達,破土長出。《毛傳》:“達,謝也。”《鄭箋》:“達,出地也。”厭,依清儒注經所云,厭,故“厭”為美好貌,有別于下文的“厭厭”。《集韻》將“厭厭”,作為“禾音禾音”之假借,指苗長得整齊、茂盛。杰,生長特別突出的苗子。即“苗中之杰者”。對于緜的釋義,古人也很不一致:朱熹說,“緜緜,詳密也。”郭璞則解作:“耘不息也”。王肅卻說:“蕓者其眾,緜緜然不絕也。”還有的引《釋訓》云:“緜緜,麃也。”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從文意連貫來看,我認為郭璞之說較妥,即“耘田不息”的意思。因為“麃”,同“穮”,即耕耘,耘之別稱。其譯詩是——
種子勃勃有生機,顆顆隨著破土生;
拔尖苗兒特別美,禾整苗齊碧森森;
不倦間苗與除草呵,你耘我耔緊緊跟。
這節生動描繪了種子發芽、生長和中耕除草的田間管理情狀。至此,詩歌寫完了春播夏耘的全過程。接著,狀寫秋收冬藏了。
第三層:秋熟豐收
載獲濟濟,有實其積,萬億及秭。
載獲,開始收獲;濟濟,《毛傳》:“難也。”《鄭箋》:“難者,穗眾難進也。”陳奐進一步作《傳疏》云:“難,古儺字,謂獲之眾,必依次而行,有均齊不絕之貌,即是濟濟之義也。”實,果實,即指糧食。積,堆積,充盈。萬、億、秭,均為數量單位,詳見《豐年》注解。這幾句譯為——
開鐮收獲百谷豐,積糧如山盡囷屯,稱稱何止萬億噸!
詩歌始寫勞動場面,再寫耕作過程,此又寫秋熟收獲,層層遞進,完成了“陳述一年農事”的進程。詩歌之第一部分,至此已經結束。下邊轉入慶豐收、行饗禮的記述。
二、豐收后秋饗大典
首述盛大“饗禮”
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
為,釀制;醴,甜酒;烝,進獻;畀,給予,此處兩字連用,即有“奉獻給”的意思。祖妣,舊時以男祖宗為“祖”,以女祖宗為“妣”。洽,合也,含有齊備之意。百禮,會聚各種之祭禮,極言祭祀禮儀之隆。語譯如下:
釀成香酒與甜醴,美酒先獻祖宗嘗,會聚百禮祭廟堂。
接寫宴親敬神謝祖之頌辭
下邊先看前面四句祈福詞——
有飶其香, 邦家之光; 有椒其馨, 胡考之寧。
飶,《說文》:“飶,食之香也。”即以散發香氣之食物進獻。 如“炮馓”之類的供品。通行注本(包括古注本)多以“飶”,解為芬芳、馥之類,認為“飶”,本作“苾”,因為“苾”,即香也。這似不妥,因它舍去“香”之載體——食物。詩本身已明白告訴我們,此“飶”,乃擁有香氣之物,并非“香”之本身。 下句的“椒”,亦應作如是解。 古注均訓“椒”為芬芳。《毛傳》:“椒,猶飶也。”《集疏》:“三家,椒作馥。”今注本基本附和古說。高亨《詩經今注》中云:“椒,香氣濃厚。”為了同句末的“馨”有別,竟說,“馨,散播很遠的香氣”。余著《詩經選》,也說:“飶”,本字為“苾”,芬芳也。這句和下文“有椒其馨”,都是用草木的馨香喻酒醴的馨香。其實,從詩藝上講,在同一句中,也似乎不宜重復用兩個“含香”之詞。那么,椒,應作何解呢?椒,原是一種香料作物,這里,似應指“椒酒”。它是一種用椒浸制的酒,也叫“椒漿”。據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所說:“俗有歲首用椒酒。椒花芬香,故采花以貢樽。”《楚辭·東皇太一》有句云:“奠桂酒兮椒漿。”可知,這里的“椒”,應指椒酒無疑。胡考,《毛傳》:“胡,素也;考,成也。”就是說,“老而有成德”。所謂“胡考”,即平時常說的“壽考”,就是望重而壽高。寧,即安寧、健康。這四句大意是——
進酒獻飯(馓)甜又香,祝我家國大增光;
再奉椒漿香遠揚,賜給我們長壽又安康!
最后三句——
匪且匪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
匪,同“非”;且,作“此”解,即指今之豐收,或美滿日子。這句是說,不料有此豐收竟然得到此豐收。下句的斯今,即“這今時”,斯,即“此”也。這是說,“不始于今而見其于今”(用《傳疏》說),用當今的話來說,就是沒想到有今天卻擁有了今天。振古,自古、往古;茲,此。這句說:自古以來就如此祭祀,也如此得到了神佑! 譯詩——
沒想到能獲得今天的大豐收!
也有誰能料及有這樣美好的今天?
原來,自古以來就如此祭祀,如此得到神佑的呵!
* * * *
讀完全詩,留給我們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些問題?我想,比較突出的有這樣一些——
一、名為祭祀歌,實是農事詩
這首祭祀樂歌,祝頌農神、先祖,原是本詩的主旨。但是,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其真正作用卻在于它通過“折光”方式,反映了周代農業生產的一些真實狀貌,讓我們看到了當時所達到的生產水平。比如:詩中描繪勞動盛況的前九句,不但把春耕的場面寫得轟轟烈烈,形象而生動,而且層次分明。從中展現了幾千年前若干有價值的社會史料,光農業生產,也提供了不少有意義的東西。
第一、勞動場面之廣,人眾之多,景況之鬧,實在令人驚訝。你看,生產現場一下子容納“千耦”并耕,幾千人上地,男女老少出動,說明生產規模和勞動隊伍,確實很大,無疑是奴隸制下的集體勞動。可以想見,他們一定有一套適合當時勞動組織和生產經營的相應的管理經驗。
第二、看出當時社會生產水平的高度。它的集中表現,就是已經有了銅制的金屬農具,即詩中的“有略其耜”。《周禮》在《冬官·考工記·匠人》篇中云:“耜廣五寸,二耜為耦。”賈公彥疏曰:“耜,謂耒頭金,金廣五寸。”上古的“金”,指的是“青銅”。有了銅質鏵犁這種先進農具,拉犁的恐怕也會由牛馬去替代過去那種落后的“人拉犁”的了吧。對此,詩中雖未明確點出,但從“耦”字的字義訓詁中,可以得到了解。辭書詮釋“耦”字說是“各持一耜,駢肩而耕”。兩人扶兩部犁,可見拉犁的必不是這兩人,還有牛或馬在前面拉。這還可從另外資料得到旁證。 郭沫若在古文字中發現了用馬耕耨的彤狀象形字,得出了結論:周代已有用馬拉犁。一般說,馬比牛難于馴服,牛拉犁總在馬拉犁之前。因此可見,我國犁的發明和使用,的確是比較早的。另外,從祭祀供品上看,周代宰牛祭祀的數量已大大少于商代,說明牛在周代已另派了重大用場,舍不得殺它來祭神了。我們可從若干古籍中看到這樣記載——
先看《書·召誥》的記述,周公(旦)營造成周洛邑時,祭天也只殺“牛一、羊一、豕一”。這正是周代盡量少殺牛的佐證。而在商代卻不同了:國君祭祀鬼神,一次就殺了一千頭牛、一千個人。這就是出土的甲骨文《小屯·殷墟文字乙編》第5157片上所載的“千牛千人”。 因此,進一步說明商代不用牛耕地,而在周代已是普遍牛耕了。
第三、奴隸,是周代生產力發展提高和社會財富的主要創造者。他們善于勞動,勤于耕作,不僅能開荒擴種,增植農作物品類,在幾千年前的西周,就已經有了我們現今的谷類各種品種(即詩之“播厥百谷”),而且對田間管理和生產經營,也總結了不少經驗,雖然是初步的,但很重要。詩中說到:“實函斯活”、“綿綿其麃”等,說的就是選種和中耕的問題。這些農事活動,對于作物生長好壞關系極大。這對于今天的我們的來說,習以為常不足怪了,但在幾千年前的古代,卻是一項重要發明或發現。
第四、還讓今人看到了當時農村經濟的繁榮。詩中所寫“載獲濟濟”、“萬億及秭”等詩句,似乎不免有夸張,但收獲之夥,大豐收場景是可以肯定的。再從下文所上的供品,也可證實當時人們的“生活指數”不低:既供白酒又上甜酒;既有椒漿還有香食。如果物產不富贍,何來這些豐盛的祭品?怎能搞得起“百禮”會聚的“大饗禮”場面?
當然,當時社會經濟繁榮,不等于奴隸們的生活也過得好。詩中已經說到奴隸們是很艱苦的,不僅要“勤耕南畝”(即天子或諸侯的公田),還要自己老婆送飯去吃,還要合家出動才能完成耕種任務;缺乏勞動力者,只得請勞力強的人來助耕。如此等等描述,都說明當時勞役之重;都說明在比較興盛的奴隸社會中,下層勞動者總是受壓迫、受剝削、受奴役的最為深重的群體。類似反映當時人民生活狀況和兩個對立階級矛盾尖銳程度的,在《詩經》的《國風》和《雅》詩中,可以看得更為清楚。比如《七月》,就是最具典型性的一篇,大家不妨去仔細地讀一讀。
在這里,所以多花篇幅講講這些方面的看法,其目的只想說明一個問題:對待古代文化遺產,要持分析態度。就是說,不要一概肯定,也不可一筆抹煞,要像毛澤東所說,要批判地繼承,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比如,這首“頌詩”,它的藝術價值,可能不高(當然也非完全沒有),但從它反映當時社會生產、生活狀況來考察,卻是具有不可忽視的歷史價值和認識意義。作為一首農事詩,應當說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二、在藝術上,此詩也有可取之處
這首用純賦手法撰寫的“頌詩”,在藝術上,不無可取的東西。首先是語言運用,富有一定表現力;在敘事上,比較有條理,層次比較清晰;把復雜的農事活動和人物聲貌,也能既簡明又形象地表達了出來。特別是重言、疊詞的運用,更成為本詩篇中的主要語言特色。
全詩用了五組迭字,各有不同表現:有表物的,如“澤澤”(狀松散);有表事的,如“濟濟”(表眾多難進);又有表人的,如“緜緜”(耘田有序,往來頻仍);還有表動態的,如作物之態:“驛驛”(狀種子發芽、生長);“厭厭”(形容禾苗生長趨勢)等等。這些迭字的巧妙運用與安排,使這篇祭神祀祖的祝頌辭、廟堂樂歌,煥發了光彩,加強了形象性和詩歌韻味。
附圖三:
一、從商殷文字中看農具及其使用狀況
二、甲骨文所見奴隸名稱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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