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韓愈·琵琶行(節錄)》鑒賞
(新樂府歌行)
白居易
全詩六百十二字,太長不便全錄,此只節選其中表現琵琶演奏藝術部分,計二十三句——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綠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嗚。
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白居易在詩中描寫音樂部分,如作文句詮釋,所占篇幅過大。這里,只分析其基本特色:以高超的語言藝術表現絕妙的音樂藝術。
《琵琶行》的語言成就是驚人的。其中最為突出的一點,就是對音樂的細膩而傳神的描寫。因此,它成為我國古代文學同類題材中最出色的篇章。它的成功之處就在于:詩人不僅僅善于從各個角度把琵琶女的彈奏動作、音調變化、演奏場景、環境氣氛和人物感情等,統統糅合在一起,加以細致而準確的描繪。詩人還善于把音樂的效果,即聽眾的感受,也抒寫得十分傳神,從而使琵琶音樂的實感性和復雜性呈現了出來,使人見了描寫,有如親耳聆聽,身歷其境。
它對音樂形象的描繪,運用了哪些手法呢?最主要的是如下幾條:
第一、善用比喻,使聲音具象化
詩人在描摹琵琶傳出的各種引入的聲情時,運用了許許多多精妙的譬喻,進行了反復形容。比如:用“急雨”,比樂聲的沉濁和繁密,用“私語”比其幽細;又以“珠落玉盤”喻其清脆錯雜和圓潤婉轉;以“鶯語”、“流泉”,比其婉轉入微;還用“銀鈴破”、“水漿迸”、“鐵騎突”和“刀槍鳴”等等來形容樂調的雄壯激越;最后,又用“裂帛”,來比喻終曲時的音調的強烈與清亮,等等。
詩篇通過這些人們常見的音響來比擬琵琶的各種變幻著的聲調,把抽象無形的音樂變成了有形可感的實體。人們讀著詩歌,也好似真的聽了一支美妙動聽的樂曲。
第二、又以象聲來模擬樂聲
詩人在詩篇中巧妙地利用我國漢語語音特點,把音樂語言變成詩歌語言,使人不僅可聞,而且可見。這樣的實例,俯身可得。如用“切切”、“嘈嘈”、“間關”和“嘈嘈切切”,以及“嘔啞嘲哳”等象聲詞來直接模擬琵琶或琴笛之音樂聲,加強了對無形樂聲的形象表現力。
同時,詩人還注意從《詩經》和民間歌謠中,繼承傳統表現手法,選用了大量的節奏感極強的重字、疊詞和雙聲疊韻之詞語,使詩歌本身也增強了音樂性。
第三、注意效果描寫,進行了側面烘托
詩人不僅著力于琵琶音樂本身的刻劃,而且也注意對音樂效果的描寫,顯示彈者與賞者之間的共鳴。比如:
在詩的開頭,以“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說明音樂效果驚人。這既襯托了琵琶藝術的引人魅力,也為后邊集中描寫作了伏筆。接著,在出場演奏之后,又以“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來襯托效果的迷人。最后一次演奏時,詩人就用“滿座掩泣”、“青衫濕”來渲染音樂藝術的高度震撼力,極言其藝術感人力量至大至深。三次演奏,三次賞樂,寫出了“驚人”、“迷人”和“感人”的三種不同效果。這樣的描寫,就非常精妙地說明了從“效果”這個側面烘托了琵琶音樂的非凡感染力,以及演奏者的高超技藝。
比 較
經過上述分別賞析之后,可以作一個簡要的綜合性的比較。這四首詩有其共同之處,也有其不同特色——
(一)共同之點
它們都是唐人詩歌的精品,也是描寫音樂的上乘之作,有如竟放的奇葩,秀峰并峙,各呈異彩;
它們的描寫對象,均為音樂藝術:樂聲發于器,入于耳,來無蹤,去無影,不可捉摸,難于刻劃;
它們都是在文學史上留下深遠影響的名篇。
(二)相異之處
它們之間的不同特色,主要是風格不同,意境不同和手法不同,特別是采用了各異的藝術表達手法去描繪音樂形象這一點,顯得特別重要。
且看——
白詩主要是以聲喻樂
白居易的《琵琶行》描寫音樂的主要手法,是以聲喻樂,使用各種聲音來比喻琵琶的彈奏和聲情。詩歌中詩人用“大珠小珠落玉盤”比喻琴聲的錯雜而圓潤;又以“私語”比樂曲的幽深而親昵,還用“鶯語”、“流泉”比喻婉轉入微的樂聲;最后,用了“裂帛”聲比喻終曲時音調的強烈而清亮。這樣,就把有聲而無形的音樂變成了有形可感的實體,加強了樂聲的形象化、具象化。詩人還特別注意將琵琶聲音的繁密多變特點,通過恰當的詩語巧妙而準確地表達了出來,并以優美、明快、富于音樂性的語言體現其凄涼、幽怨的情調。這是一種把樂聲的描寫同人物感情融匯在一起的表現方法,達到沁人心脾、移人性情的高超的藝術境界。
韓詩主要是以形喻樂
韓愈在《聽穎師彈琴》中,主要表現手法,是通過各種模擬物象的具體描寫,使原來難以捉摸的聽覺樂聲轉化為易于感覺到的視覺形象。他所模擬樂聲,精細入微,抑揚頓挫,繪聲繪色,形象生動而鮮明。這些都是以形寫聲的結果。比如,首段詩人以兒女情態寫音樂的輕柔細屑;次段又模擬英雄沖入敵陣之勢來寫音樂的昂揚激越;又用流云飛絮的闊大氣象來寫琴聲的高揚悠遠。這樣,詩歌的那種高雅、醇厚、陡健的意境,也就自然地呈現了出來。
此詩不但繪聲、繪形,而且繪情、繪志。詩歌在模擬琴聲時,把其中蘊含著的兒女柔情、英雄壯志和對自然美的眷戀,以及身世之悲等等情志,都盡情地發泄了出來。這就增加詩的醇厚度和詩的啟示性。
李詩主要是以典喻樂
李賀《李憑箜篌引》,雖然也用上了繪聲、繪形的手法來描寫樂聲,但最主要的卻是以典喻樂之法。它化用了有關音樂的種種傳說故事來表現神奇的音樂境界,即讓聽覺藝術通過幻覺表達了出來。這首先表現在詩人巧妙地暗用、活用了典故、傳說。如“空山凝云”、“湘娥鼓瑟”、“神嫗彈箜篌”和“吳質倚桂”,以及“紫皇”、“老魚”、“瘦蛟”等等都是實例。其次,一事多義,用一典而起幾層作用。如“二十三絲動紫皇”一句,就有多層意思:①既表現了彈奏箜篌的美妙,又借它來造出音樂境界的氣氛。②既有實寫,又有虛寫,以虛續實,用神比人;又有化實為虛,以人喻神,造成虛虛實實,耐人尋味的藝術效果。再次,用典多含激情。詩中選用表情之詞很多,如頹、啼、愁、泣、哭、驚等,無不使人動于心感于形的。在這里,無論是人,還是神、是仙,甚至是物,都洋溢著詩的激情,感情濃烈得化不開。
總之,此詩用典曲折而靈活地表現音樂,且含有多義和激情。于是,詩歌的一種恢奇詭譎、璀璨多采的藝術境界自然而然地呈現了出來。先是讓人經歷了富于幻想的神的世界、仙的世界、童話世界,最后回到人的世界,讓想象飛越漫長的時間和廣闊的空間。這才有清人王琦的“幽若神鬼,頑若異類”的一言中的評說。
太白詩主要以感喻樂
李白《聽蜀僧濬彈琴》的風格和手法,又有異于上述各首詩歌。他寫音樂的獨到之處,是以“感”喻樂。即通過聽琴者的自我感受,表現了彈琴的與聽琴的兩者之間的感情交流。在詩中訴諸視覺形象來表現聽覺的音樂形象之處極少極少。可以算作以聲喻樂的詩句,僅只“萬壑松”一件,再無別的什么比喻或象征的東西了。即便“萬壑松”這句詩,也不是純客觀的描寫,而是出于自己的主觀感受來表現的。因為詩人聽了蜀僧的激越清遠的琴聲,想到了松濤聲,再擴大聯想到千梁萬壑,于是,涌出了“萬壑松”的聽琴詩句。
這首詩,還有一點給人印象很深的是:一氣揮灑,清新明快,卻不輕滑。怎么做到這一點呢?主要是詩人在看似自然揮灑、無拘無束,但凝煉之筆、精巧構思、高遠立意和起結承轉,以及對仗、用韻等律詩所需要的各種因素,都經過苦心經營,巧妙安排,寓于自如揮灑之中,從而取得了一種特殊的藝術效果,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的靈秀之美。
上一篇:《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南北朝詩歌·南北朝文人詩歌·謝朓·玉階怨》鑒賞
下一篇:《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白居易·琵琶行》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