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鑒賞
李白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首詩的題目,除了本詩之外,還有《別東魯諸公》、《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等別稱,是李詩中最具代表性的名作之一。本詩的藝術是精湛的,思想卻比較復雜。
李白為何要寫這首詩呢?
大家知道,李白原是一位有極高抱負的人。天寶元年(742)李白經友人推薦,為唐玄宗征召入京,原認為自己的“濟蒼生”、“安社稷”的宏偉政治理想可以得到實現了。可是,玄宗只任命他一個“翰林供奉”的侍從官,是一個“光伴君旁”的閑官,根本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干。但他卻因此而親見了封建最高統治者的昏庸與腐敗。他生性傲世,不趨炎附勢,蔑視權貴,招致讒毀,結果不到三年,玄宗就以“賜金放還”為名,將他逐出京城。冷酷的現實粉碎了他原先的政治理想,懷著極度悲憤之情離開了長安,浪跡天涯。天寶四載秋,當他離魯赴越中(浙江)之時,寫了這首詩贈給東魯(即山東南部)諸友人,以排遣內心的悲憤之情。
這是一首抒情詩,借寄游仙體,運用浪漫手法,通過“夢游天姥”,表現了棄絕塵俗、追求自由的思想;當然,同時也反映了作者對山水名勝和神仙世界的向往,其內容的確比較復雜。
“天姥”,在今浙江新昌縣東南與天臺縣西北間的一座名山。傳說,登上此山能聽到仙人天姥歌唱的聲音,山因此得名:天姥岑。
“吟”,是一種詩體名,即樂府歌行體中之一種。據明人謝榛《四溟詩話》引《文式》曰:“悲如蛩螀(qiong jiang窮漿)”曰‘吟’,讀之使人思怨。”
* * * *
古詩,不像近體詩那樣注重格律,而是比較自由的,但也不是隨意亂寫。它的傳統特征是:以韻腳的轉換來體現詩義的轉變和詩境的轉移。因此,我們就根據韻腳的轉換來劃分章節與層次。
全詩可分如下三大段,即:夢前、夢游、夢后。
第一段(開頭至“東南傾”):
夢前——向往天姥,即寫入夢之由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
此詩寫于作者離魯赴越之際,故以海上仙山起興,并用以仙女天姥命名的名山 “天姥岑” 作陪襯。因為李白知道,神仙世界雖好,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倒不如名山大川的勝地可供實地游賞。所以,在海客 (指航海之人)侈談神山之后,立即舉出越人 (指浙江一帶的人) 所說的天姥來得現實。這里的瀛洲,即傳說中東海三仙山 (蓬萊、方丈、瀛州) 之一,是在大海中“微茫難求” 的。而天姥山盡管高入云霄,因云霞明滅而時隱時現,卻實有其地,可供人遨游,也將會有 “成仙” 之趣。這樣一說,令人頓生遨游天姥之念。下邊四句即轉入專寫天姥山的勝景——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詩之第一句,寫其高,兼狀雄闊。“向天橫”,是一個奇崛之辭,是李白神來之筆,把天姥狂肆的個性寫了出來。
詩之第二句,是為了加深印象的“補筆”,連用“五岳”、“赤城”等名山作陪襯,作補充。赤城,是天臺山的門戶,離天姥不遠,所以用“勢拔”,以顯夸張之意。
這樣寫,作者還嫌不足,不夠氣派,故在下邊兩句,以寫天臺山與天姥山作映襯,“天臺四萬八千丈”,雖已很高,但比之天姥還矮了一截,儼然像要傾倒在它的腳下一般。詩人就這樣地用了夸張、烘托手法,極寫了天姥山的雄偉氣勢,令人不禁神馳心往,于是,引出了“夢游”之念。
第二段(“我欲因之”至“煙霞”):
夢游——奇特情景,即全力寫夢
這一大段有五層意思——
第一層:入夢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這是詩人寫入夢的前六句詩。頭一句,承上啟下,既寫了夢之所由,又寫了夢之所向。接著三句,用“一夜飛渡”和“明月照送”,表現詩人對于游天姥山的急切而興奮的輕快心態。后邊兩句,詩人用“淥水”和“猿啼”,寫出當年謝靈運的留宿處——即唐時的剡溪,仍然是一派非凡氣象。
在此補釋幾個詞語——
吳越,吳、越兩地相鄰,連類而及,實指越,是偏義復義。
鏡湖,今紹興一個勝地,即鑒湖,因波平如鏡而得名,又名慶湖。
剡溪,剡,讀shàn,即曹娥江之上游,古剡溪位于浙江嵊縣三界南至新昌縣境內。
謝公,即南朝詩人謝靈運,當年他游天姥山時曾于剡剡溪投宿。謝靈運曾在自己的《登臨海嶠》一詩寫道:“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第二層:登山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平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這里的謝公屐(jī),指謝靈運特制的登山木鞋,鞋底裝有活動的鋸齒,上山去其前齒,下山則去其后齒。(見《宋書·謝靈運傳》)
天雞,據《述異記》云:“東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樹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雞。日初出照此木,天雞則鳴,天下之雞皆隨之鳴。”
這段文字是寫“登山之奇觀”。詩人穿著“謝公屐”攀登天姥,是沿著前人之徑,直攀至半山腰(即“半壁”),還未抵峰頂,即可見“海日之光”,可聞“天雞之鳴”,可以想見天姥的高峻和神奇;至于天姥山路的“千巖萬轉”,更使人感到峻險奇偉。這怎么不令人陶醉,樂而忘返呢?詩人迷戀于奇花異石,卻不知天色已晚了。
這是夢中登山的情狀,是“夢游”中最恬靜安適的一段描寫。下邊即寫山中夜景——
第三層:夜景
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這里的咆,是怒吼;吟,是長鳴。殷,讀yǐn隱,形容聲音宏大,有如雷鳴。
對于“熊咆龍吟”,有二說,一說意謂巖泉發出巨大聲響,有如熊咆龍吟;一說實寫熊咆龍吟,兩說可通。
這里是寫天姥夜景的,但前后兩句氣氛大不相同。為什么呢?這是詩人有意為之,造出變化,不使感到平衍。
前兩句使人聽到熊在怒吼,龍在長鳴,像雷鳴般的巨響,震撼著巖泉;并使密林戰慄,使層巔(即重迭的山嶺)震驚。從而令人感到身置高危之地,不免陰森逼人,但也顯出天姥之奇險。
后兩句,舉目遠瞻,卻依然一派舒緩氣氛:天空蓋著帶雨的青云(即黑云),遠處是一泓搖蕩生煙的海水,一片迷茫縹緲氣象。
這種有起有伏的描寫,固然為使詩歌有變化、有光彩,同時也為下邊仙境的描繪作了鋪墊。
第四層:仙境
這段文字較長,有十句——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這些文字主要是描繪洞天仙境。詩人先用“列缺”二句寫這時正是雷雨交加,大雨即至的驚心動魄情景。列缺,即閃電;霹靂,即雷聲。這是洞天仙境出現前的描寫,以便襯出仙境幻現的出奇色彩。你聽,在“訇(hōng轟)然”一聲巨響過后,“洞天石扉中開”,仙境立即呈現于眼前。
詩歌以六句的篇幅從以下三個方面細加描繪——
先以“青冥”二句,描繪洞天內的建筑陳設:
浩蕩的青冥(即天空),深邃而不見邊際,光芒萬丈,奇異璀璨的住處,金碧輝煌的樓臺,珍奇的陳設,令人眩目。金銀臺,指神仙居住之地。郭璞《游仙詩》云:“神仙排云出,但見金銀臺。”
再以“霓為衣”二句,寫了眾仙的衣著行止:
這些大仙們穿的是虹霓做成的衣服,乘著長風,紛紛從上空的云朵中翩然下來,令人神往。云之君,云神。此泛指從云中下來的眾仙。
又以“虎鼓瑟”二句,寫了鳥獸吹打拉車的熱鬧場面。鸞,傳說中的一種神鳥。回車,即拉車。列如麻,極言眾多。
這些描寫,既富麗堂皇,又雍雍靜穆,有色有聲,歷歷如畫。這是詩人長遠以來所憧憬的景象,現在一旦實現了,這是多么令人快慰的夢境呵! 然而,好景難駐,幻境很快破滅了。
第五層:驚夢
在這層中,詩人寫了由夢境而驚醒,回到了現實的人間——
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悸,心驚;怳,同“恍”,猛然覺醒的樣子。長嗟,深深地嘆息。枕席,借指現實的塵俗生活。向來,即前一晌,指夢境中。煙霞,指夢境中的恍惚奇景。
這四句詩道出詩人在夢境破滅之后的煩悶惆悵心情。前二句,緊接上文蟬聯而下,“列仙如麻”的仙境還未在眼前消逝時,自己卻已驚醒了過來,魂悸心動,不斷嘆息。
后二句是說,一旦從夢中醒來后,留下的只是終身陪伴著自己的枕席之類的現實生活,而那美好的夢中仙境,已失卻于渺茫的煙霞之中。
這第二大段的詩句,寫了上述的五層意思,乍看,似乎飄忽無著,實則層次清晰,有本有末,循序推進,耳聞目睹,歷歷如繪。吟誦時,如大氣包裹,一氣呵成,不讓人喘息;玩味時,又感結構嚴謹,絲聯縫合,無懈可擊。
第三段(“世間行樂”至“不得開心顏”):
夢后——直抒胸臆,揭示詩旨
這一大段,主要寫這樣兩層意思,即——
第一層:現實總結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這是詩人對自己的閱歷,進行總結后得出的道理。這似乎是一種消極情緒的流露,然則,這都是現實給予的教訓。自古以來,行樂難常,一切榮華富貴,都如東流之水,一去不復返。其實,這正是詩人的一種人生體悟,是哲理的升華。
第二層:徑直言志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第一句是照應詩題“留別”的,同時,也是讓人注意下文的主題的提示。
在詩人看來,天地無窮,萬事不過游仙夢幻,還不如騎上白鹿去尋仙訪道。但在慨嘆造物無情之際,詩人又不肯屈于豪門權貴,不甘于低眉哈腰地辱身降志,于是,從心地里噴發出滿腔的激憤:“怎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全詩點題之句,也是詩人感情的凝聚點。所謂“卒章顯志”,這里所顯示的正是詩人不取悅于人、不茍合于俗的傲世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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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歌行體的古詩,在思想上和藝術上的成就都是很突出的。舉其大者而言:
一、閃耀理想之火,回響反抗之聲
李白在受到政治上的打擊之后,他以大無畏氣慨,勇敢地、堅決地與上層統治者決裂。他那“怎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響亮呼喊,正代表了當時進步士林的心聲和愿望;他那豪放俊逸的品格,也正是進步知識分子思想品格的集中和概括。
李白的憤世嫉俗、返歸自然的思想,通過游仙形式加以表達,不能簡單地斥之為“消極面”。宇宙無限,人生暫短,人事無常,是客觀存在。他把“洞天仙境”視為極樂世界,夢寐以求的自由王國。詩人是以極端興奮的心情,用十分絢麗的筆觸來加以描繪的。這個仙界奇景正反襯著黑暗丑惡的現實社會,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
二、浪漫精神,美妙意境,奇特想象
詩人在這篇夢游詩中,采取超現實的形式來表達積極浪漫主義精神,所以,他運用了眾多的藝術手法,對自己的情志加以體現。其中最基本的途徑是多方面地借用奇特的夸張方法和色彩繽紛的想象,讓自己詩歌成為搖曳多姿的藝術品。夜色蒼茫,皎月臨照,碧波漣漪,呈現著鏡湖的迷人的秀美;登攀天梯,蒼浪托日,天雞啼曉,顯出天姥的動魄的壯美;暮色迷茫,青云蓋天,閃電驚雷,足見其境的驚魂的森凜;飛閣流金,樓臺噴彩,列仙降游,更讓人感到目眩神搖。總之,每幅畫面都有規定的意境和多種色彩以及鮮明的形象。這樣,詩歌就富有美學意義和感人力量。
三、熔詩騷、漢賦、駢文、樂府和近體詩于一爐
李白這篇“吟留別”,是詩藝的“大雜燴”,也是聲學上的交響樂。它既用了四言的《詩經》和古風,以及樂府歌行的體制,又雜用了屈騷的句法和漢賦的鋪陳,還不時綴有駢文及近體詩重用典、講對仗的特點。它又善于汲取民歌中富有表現力的語言。在句型上,以七言為主,錯以長短句型,參差多變,渾然一體,忽剛忽柔,或縱或收,在波瀾起伏中,呈現了一種“逸興壯思”的豪放氣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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