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李商隱·無題(選二)》鑒賞
李商隱
之 一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晚唐詩壇上的李商隱孚有盛名,他在我國詩史上的一個重要貢獻,就是他創(chuàng)造性地豐富了詩歌的抒情藝術。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常用清麗辭句構造優(yōu)美形象,寄情深微,寓意幽隱,富有朦朧婉曲之美。他的許多七言律詩和絕句,都體現了這個特色。其中以“無題詩”最具代表性,約有一二十首之多。
李商隱是我國詩壇上以“無題”命篇的首創(chuàng)者,后世仿效者代不乏人。他的這類詩,大都是愛情詩(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當然,其中也會有另寓興托。由于其內容,或因不便明言,或因難以用一個適當的題目來表達,所以,就命之曰:“無題”。這樣,“無題”卻成為同類性質詩歌的通用詩題。
現在選讀的這首《無題》詩(之一),就是千百年來一直為人傳誦的優(yōu)秀名作。它主要采用象征手法來表達執(zhí)著深情的男女戀詩,極富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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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借一個女性的口吻抒寫相戀者的種種心態(tài)變化和復雜的思想感情。
首聯:暮春話別,悲懷難遣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首句兩個難字,前者為難得、困難;后者為難堪、難舍。東風,即春風。殘,零落。這是說,別后再見,機會難得,因此,別離時倍感難分難舍,不忍分手。更何況正臨百花凋謝的暮春時分呢!
有人認為,這里的“別”,不是當下話別,而是既成的分別。我看,不一定,從首聯下句的寫景來看,還是以“當場話別”為是。
詩人在首句用了兩個“難”字,是對前人類似詩句的一個發(fā)展。曹魏時曹丕《燕歌行》(其二)一詩,曾有這樣詩句:“別日何易會日難。”這是說,別離是很容易的,再相會就很難了。李商隱認為,相會固然很難,但分別也不是輕而易舉的。在分手時匆匆片刻的一聲“珍重”的道別,自此卻成了“風煙萬里”的長別。正因為再會無期,所以,分別時更加難以割舍,痛苦難禁。兩個“難”字同現一句詩中,就構成一種低回婉轉情調,使詩意顯得分外深沉和悱惻。下句對自然環(huán)境的攝入,正好補充了上句抒情氣氛,使之更為濃重。
頷聯:以情喻志,情愛至深
“兩難”的情思既具,詩人在這聯中即以“兩物”作譬,進一步表達抒情者的生死不渝的誠摯感情。它道——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上句以蠶絲象征情絲;下句以燭淚比喻別淚。這是詩歌以春蠶、燭炬兩種具有典型性之物,來為自己一往深情作譬,表明情篤志堅。特別是在詩中出現了“到死”、“成灰”的極端語,更使形象生動鮮活,感情豐富深刻。它把人們的抽象心理活動和繁雜的思想感情(有失望的哀傷,又有執(zhí)著的追求),都通過這兩個“喻體”圓滿地表達了出來,并給人以豐富的聯想。無怪乎,這一聯警策之言,竟成了千古傳誦的名句。
頸聯:推己及人,兩心相印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曉鏡,早晨對鏡梳妝。此處的“鏡”,用作動詞。但愁,只怕。云鬢,形容婦女濃軟如云的鬢發(fā)。應覺,應當感到,是一種揣度、料想的口氣。月光寒,形容環(huán)境凄清,時至春暮,氣溫當不至寒冷。這一聯,上句系女子自指,下句設想對方。并非寫一方(對方)之相思之情。這是說,我早上起來照鏡時,只怕自己因愁而容顏改色;我也因此料想你也會在月下低吟時,感到孤單、凄冷。
對這兩句詩,當今解詩者,看法往往分歧。有的認為兩句均為設想對方之詞;有的則說,上句自指,下句他指,即設想對方。雖然兩說似乎都可通,但我認為,以后說為妥:因為這樣,更能表明這個少女(或少婦),不僅自己一往情深,思念意中人甚切;同時,也說明對于意中人的了解也很深。
尾聯:引入神話,寄托希望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蓬山,即蓬萊山,海外三仙山之一。此處用作對方居處之象征。青鳥,神話之鳥。傳說它是西王母之使者神鳥,借指信使。探看,(tàn嘆,hān刊),即探望之意。有人認為此處“無多路”,乃是作者從“反面落墨”,“不遠者實遠甚矣!”從縹渺仙山角度看,似不無道理。
這最后一聯是說,對方住在離此不遠的蓬萊之地,請青鳥前往探望,代為殷勤致意吧!
這是由于想念之心十分十分殷切,但又相會無期,于是,萌發(fā)了一個雖說不切合實際但聊以自慰的希望,就是請西王母身邊的使者來幫她們溝通思想,表情達意了。這當然是一個幻想,不過是一個絕望中的“希望”。然而,這樣的結尾,有助于詩中主人公那種既痛苦、失望,又纏綿執(zhí)著的復雜性格的更好體現,使詩歌更富有情味。在低沉的調子中嵌入幾個略微閃亮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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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標明“無題”的《無題》詩,在全集中約有十六、七首,還有若干以首句二字為題的名為有題實則無題的詩,也應屬于此類。它們大都運用比興方法或似有若無的象征手法來抒情述志。現在選讀的這首“相見時難”的《無題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此詩所抒發(fā)的感情是真摯的,而纏綿的調子卻是凄愴清厲的。詩之首句就給全詩定了基調,即:難上加難。既然人生有如此之多的“難”,那么,反映這個人生的詩歌的情調,也只能是悲涼傷感的了。
的確,這首詩在藝術上是很成功的。那么,詩人是怎樣表現這個主調呢?其途徑有二:
第一、巧妙運用隱喻、借喻和象征等手法營造詩歌的意境
詩人把風、月、花、蠶、燭、鏡、鬢和山、鳥等常見物象,同難、殘、淚、灰、死、愁和寒、盡、干等大量富有感情色彩的字眼,加以適當組合,通過類比、借喻和象征途徑,營造一個吸引人的、富有情趣的詩歌藝術境界。這會是一個什么樣的藝術境界呢?不言而喻,這自然是一種適宜表現主人公特點的凄清黯淡的情境。
第二、詩人還調動其他的藝術手段,從各個角度貫徹和體現這個主調
作者化了心機盡量攝取暮春景物、環(huán)境氣氛和神話典實等詩歌組成因素,以及運用各種色彩搭配和韻律調節(jié)等等,都讓它們?yōu)椤皟呻y”主調服務。這樣,詩歌的中心突出,藝境出現,均顯得十分有機而渾然,不留痕跡。這首詩給人們留下的鮮明印象,即凄清意境和悲愴情調,正是詩人慘淡經營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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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此附帶說一個問題:
李商隱很多愛情詩,為什么是隱晦難懂的?
在現存的500多首李詩中,愛情詩約近一百首,占五分之一左右。它大體有這么幾類內容:①年輕時戀愛作品;②同妻子王氏相愛,及其妻死后的悼亡詩;③不明戀愛對象的愛情詩;④此外,還有一些寫娼妓和其他“狹邪之作”等言情詩。
對于諸多愛情詩及言情詩,其中若干是比較難懂的。它的隱晦主題和朦朧詩意,幾乎成了后世讀者一個共識。許多人都曾下功夫探究其原因何在?在這里,我將擇要筆錄有關材料如下。
原因之一,用典多而深僻,轉折多而難測
魯迅在《給楊霽云》的信中,曾提到:
玉谿生清辭麗句,……而用典太多; 則為我所不滿。
原因之二,力求“精純”,刻意為工,結果因詞害意
陸游說得好(針對李詩說):
鍛煉之久,乃失本指; 斫削之甚,反傷正氣。(詳見 《渭南文集》 卷三十九《何君墓表》)
王安石也曾說李商隱詩歌“語工而意不及”。
原因之三,用別人詩體寫詩,莫明所以
前人錢良擇曾云:
義山學杜者也,間問用長吉體作 《射魚》、《海上》、《燕臺》、《河陽》 等詩,則不可解。……疑是唐人習尚,當時之人自能喻之,傳之既久,遂莫曉其所謂耳。
(詳見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
原因之四,詩意曲折過甚,難于人曉
這是因為詩的脈絡曲而不直,詩的意境“如幽匪藏”(《詩品》語),極具朦朧之致。
宋犖《漫堂說詩》有云:“義山造義深邃,感人尤深。”
這些說明李詩蘊藉所在,不可因“隱晦”而貶之,不可一律作淺近解釋去理解他那意蘊遙深的愛情詩。
之 二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這是李商隱又一首著名的“無題詩”。一般認為這是一首惋嘆兩人雖心心相印,但相見不能相親的愛情詩。也有認為,除此之外,尚有“嗟嘆自己官位低微、忙碌乏味”,帶有某種政治失意的意味。我看兩說都通,因為政治失意,與愛情苦悶之間雖非一回事,但彼此不無聯系,由相思之苦聯想到身世之痛,不僅表現自然,而且加大感慨之深度,把兩者結合起來,其社會意義則更加鮮明。
這首詩,大約作于唐武宗會昌年間(841—846),李商隱任秘書省正字之時。這可于本詩尾句“走馬蘭臺”中見到。
首聯:從兩相隔阻說起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畫樓、桂堂,泛指華麗之堂舍,不必確指某堂是“用香木筑成的”。這兩處是說自己與意中人目前分居的地點。上句的星辰與夜風,也不一定是實指昨晚的真實景物,只是借景物依舊,風光如昔來襯托今天的人隔地阻而已。這一聯的意思是:星光風物還如昨天夜晚那樣,可是如今人分兩地,一在畫樓西,一在桂堂東。暗示過去良霄相會的難忘情景。
頷聯:在相思中的矛盾心理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彩鳳,美麗的鳳凰。靈犀(xī吸),犀牛角。傳說犀牛是靈異之獸,角中有白紋如線,直通大腦,感應靈敏,故稱“靈犀”。這里,借喻兩心相通。這一聯是說,雖然自己身上缺少鳳凰的翅膀,可以飛越樓閣同戀人相會;但彼此之心卻像犀角那樣,有一條溝通的無形之線,做到心心相印。
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這種狀況:
一方是心心相印,心有默契,一方是阻隔不見或者見而不能相親。這是一個尖銳矛盾,也是一種悲喜交錯的復雜心態(tài)。人們可能都有這種體驗:相聚時不察“默契”之重要,當相離時,就感默契之可貴;越是默契,越覺得阻隔之難堪。這就是愛情相思中的特殊的矛盾心態(tài)。李商隱在此只用兩句詩、一個比興手法,卻把這個“兩性心理學”的普遍現象,作了既藝術又哲理的深刻概括。這大概就是它成為千古名句的原因吧。
頸聯:宴席上的熱鬧景況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送鉤,即藏鉤,古代的一種游戲。藏鉤于手,讓人去猜,猜不中者,罰酒。據傳,漢武帝妃子鉤弋夫人,少時手拳曲,武帝掰開她的手,得一玉鉤,從此手即伸展了。于是,后人仿效,以藏鉤作為游戲。分曹,兩人一對,叫“曹”,即分成若干對人。射覆,也是一種游戲。覆物于器皿之下,讓人猜。射,即猜也。
此聯大意是:隔著座位一邊喝著春酒(即黃酒),一邊在做著“藏鉤”游戲;在紅燭高照下,大家分成一對對地作“射覆”之戲。
在酒筵上,“送鉤”、“射覆”和“酒暖”、“燈紅”等等都是讓人高興的東西,意態(tài)酣暢,場面熱烈。但是,這一切卻都已成過去,只是記憶中之事,只是追思而已。詩中的紅燈、春酒和射覆等等快活字眼,都蒙上了一層陰郁氣氛,愈熱烈愈覺惆悵! 其實,這正是詩人運用“反襯法”,所要達到的藝術效果。
尾聯:官場不由自主之嗟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這是說,可嘆呵! 我聽了報時更鼓聲,就要去應差,急忙馳馬去蘭臺署衙,真像是蓬草一般盡在隨風飄轉。這里的聽鼓應差,聽到報曉的更鼓聲而赴衙應差。應,讀xìng不讀xīng,是應諾、應征,應變之“應”。蘭臺,原指宮內藏書之處,在漢代由御史中丞掌管,后因之稱御史臺為蘭臺;唐代改秘書省為“蘭臺”。詩人曾為秘書省校書郎,故稱“走馬蘭臺”。轉蓬,隨風飄轉的蓬草。
在詩的最后一聯,作者攝入自己的不幸身世,似乎要告訴人們:他少負才名,但中了進士之后,一直輾轉于宦海下層,到會昌末年,仍是一個小小的“秘書省正字”,即“微俸五斗”的九品小官(校對官)。他的平生抱負,一直不得實現,正在好容易在宴席上同戀人相遇(一說,沒有相遇),但又不得匆匆離去應值當班。這是什么生活呀,他的心境抑郁異常。其原因很明白,就是由于政治失意和愛情波折共同使成的。
由此可見,這首“無題詩”,應當說,不單單是愛情的“失戀詩”,也是政治上的“失意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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