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劉希夷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又名《代白頭吟》,是初唐詩壇上一朵光彩流溢、清香襲人的藝術奇葩。作者少有文華,好為情詩。在那些深情綿邈的愛情詩中,年輕的詩人也曾思索過為青年所憧憬、追求的愛情。在《公子行》中,他情滿筆端,寫過這樣的詩句:“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愿作貞松千歲后,誰論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表現出了對純潔堅貞愛情的熱烈向往。然而,這位涉世未深但又困頓失意的青年詩人卻并不甘心僅僅作一位戀人,他還進一步思索著宇宙人生。在這首《代悲白頭翁》中,“他已從美的暫促性中認識了那玄學家所謂的‘永恒’——一個最縹渺,又最實在,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變渺小了,一切都沒有了。自然認識了那無上的智慧,就在那徹悟的一剎那間,戀人就變成哲人了。”(聞一多《唐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這首詩歌藝術地記錄了這位青年哲人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思索,闡明了青春易逝、富貴難永、人生多變的哲理,是一首原生性的哲理詩。感人生之滄桑、悲紅顏之難駐,是許多詩人所共同關注過并且歌吟過的人生母題,但是這首詩歌卻能別出機杼、獨標一格。它以靈活多樣的藝術手法開拓了新的境界,從而使這一人生母題得到了更加詩化的表現,避免了一般原生性哲理詩所難避免的干癟、呆板和枯燥。詩歌在使哲理詩化的過程中,形成了以下鮮明的形式特征:
一、景中含理,意境超遠。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說,認為自然是與人生相對應的;確實,自然景物的興衰榮枯,本與人生的變化有許多相似之處。當敏感的作家以自己獨特的審美感受捕捉到這種相似之處,并以飽含審美評價的藝術語言去表現它們、描繪它們時,就能形成文學作品的意境。這樣,作家寫的是景,抒的卻是情,傳的卻是理。讓理趣融入景物之中,猶如鹽之化入水中一樣,雖然無跡可求,但是又能使人回味無窮。這是藝術的一種高品位。詩人一開始就以“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兩句描繪了暮春時節、落英繽紛的凄涼景致。想當初桃李也曾含苞怒放、色彩鮮艷,然而終于忍受不了歲月之劍的威逼和摧殘,而紛紛飄零了、凋謝了。花猶如此,人何以堪?人們在自然景物的這種變化面前自不難領悟到青春短暫、美難永駐的人生真諦。詩人正是把自己對人生短暫的哲理思索融入到了對落花這一意象的描寫之中,景中帶理,筆致簡約,意蘊雋永。如果說開篇的景色描寫為這首清麗婉轉的詩篇渲染了凄涼的氛圍,奠定了悲苦的基調的話,那么,結尾的寫景則進一步突出了這種凄凄慘慘、悲悲戚戚的清苦意旨。在對白頭翁往昔“清歌妙舞”的生活作了充分鋪寫之后,詩人以“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兩句寫景結束了全詩。當年為達官貴人行樂之所的歌舞場地,如今成了鳥雀的棲身之處。昔日的公子王孫如今杳無人影,歌舞場地只有數只寒雀在黃昏清寂的暮靄中發出幾聲離群的哀鳴。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消失了,剩下來的只有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詩人融理入景,既呼應了開篇的寫景,又再次強調了人生無常、須臾即逝的哲理,從而有力地收束了全詩,顯得意境綿邈,含義豐贍。
二、以事顯理,格調沉郁。詩人在開篇運用寫景手段渲染了一種凄清氛圍之后,以大部分的篇幅敘寫了處在人生兩個不同階段的兩個人物的嘆息與遭遇。一個是妙齡少女,她也許還沒有經歷過更多的人生坎坷與人生打擊,但是,這位姣容似花的洛陽女兒卻已從落花飄零的景致中感悟到了美的短暫;她面對著滿天飛舞的落花不由得發出了空靈而又沉郁的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這兩句感慨的是紅顏衰老、青春難駐;“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則從紅顏易老的青春感喟中進而認識了宇宙萬物滄海桑田,處于無情的變遷之中。“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兩句將宇宙與人生結合了起來,揭示了人生易老天難老的客觀法則。洛陽女兒的嘆息,在層層悲慨的鋪墊和蓄勢之后,終于歌吟出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一千古傳誦的名句。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人卻不能返老還童、起死回生,因而人生的悲劇更甚于落花。這兩句以花與人對照,將世界永恒、人生難再的哲理用凝煉、優美、工整的對句表現了出來,歷來廣為傳頌。這既是洛陽女兒心聲的流露,也是詩人對人生真諦的參悟和發現,是全詩的意旨所在。據說劉希夷的舅父宋之問酷愛此聯,欲為己有;而劉希夷“許而竟不與,之問怒其誑己,使奴以土囊壓殺于別舍,年未及三十,人悉憐之。”(《唐才子傳》卷一)此說未必可信,但卻反映了該聯藝術成就之高和人們喜愛之深。如果說,在對洛陽女兒的敘寫中,詩人注重的是心理刻劃的話,那么,在對“半死白頭翁”的表現中,則更注重其曲折遭遇的敘述。眼前這位半死老翁,想當年也是翩翩紅顏美少年。他廣交公子王孫,在花前月下清歌曼舞,留連忘返;他出入貴府豪門,過著花天酒地、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一旦老來貧病交困,當年的相知相識遂都作鳥獸散,榮華富貴終成一枕黃梁。詩人大事渲染白頭老翁往昔的豪華生活,意在反襯今天貧病潦倒、無人問津的窘境,借以揭示富貴易逝、人生無常的哲理。青春與暮年是人生的兩個重要階段,青春本應有浪漫的遐想,暮年亦應有美好的回憶。但是,在詩人看來,宇宙永恒、生命短暫,人生是空幻的、變化莫測的,它充滿了痛若和悲哀。因此,他才會選擇這兩位人物,讓他們一抒青春的哀愁,一發暮年的悲鳴。今日的白頭老翁也曾有紅火的年華,今日的妙齡女郎亦將變成明日的白頭老嫗。詩人將自己對人生的思索寄寓在對這兩個典型人生的描繪之中,格調沉郁,不露痕跡。從這個角度來看,本篇在一定程度上也具備了敘事詩的美學品格。
三、以論明理,畫龍點睛。在抒情寫意的詩歌中,空洞的議論是為詩家所忌的。但是,在本詩中,由于有對景致的出色描繪和對人事的充分鋪陳,所以詩人的精辟議論不但不顯得累贅,反而恰到好處,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詩人在描寫洛陽女兒的嘆息之后,開始發抒議論:“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從結構上來看,這幾句自然是敘事中間的過渡;但是從內容上來看,它們的更重要的作用卻在于點化了描寫的白頭翁遭遇的意旨。一個“憐”字不僅僅是詩人對白頭翁個人遭遇的同情,更是詩人對無常人生的悲憫和哀嘆。這種對當今“全盛紅顏子”的“寄言”,使這首詩歌具有了勸諭、訓誡的說理色彩,使它顯得更加沉穩、厚重。在敘述白頭翁坎坷的人生際遇之后,詩人掉轉筆頭,以形象化的議論緊緊扣應了上文對洛陽女兒的描寫,發出了“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的悲慨,感嘆紅顏女郎在短暫的時間內將化作鶴發老嫗,惋惜韶華易逝、盛年難再。這一議論再次突出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悲苦主旨,于反復詠嘆中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總之,這首詩歌運用多樣化的藝術形式、形象地表現了詩人對宇宙人生的思索。形式總是富有意味的,獨特新穎的形式說明了詩人對人生這一母題的思索的獨特性和深刻性。詩人多才多藝,為人不拘常格,但是一生落魄,甚至被說成是“志行不修,為奸人所害”(《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世人的誤解歧視促使他對人生作了更深的思索。他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失意惆悵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向往一起融進了詩歌,從而鑄成了這首千古不朽的人生絕唱,在文學史上產生了悠遠而又深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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