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同意和解釋》原文與賞析
上司的行動不必征求下屬的同意,這是天經地義。但是,有時候上司會對下屬解釋。
新進的世界聞人說:“原人時代就有威權,例如人對動物,一定強迫它們服從人的意志,而使它們拋棄自由生活,不必征求動物的同意。”這話說得透徹。不然,我們那里有牛肉吃,有馬騎呢? 人對人也是這樣。
日本耶教會主教最近宣言日本是圣經上說的天使:“上帝要用日本征服向來屠殺猶太人的白人……以武力解放猶太人,實現《舊約》上的豫言。”這也顯然不征求白人的同意的,正和屠殺猶太人的白人并未征求過猶太人的同意一樣。日本的大人老爺在中國制造“國難”,也沒有征求中國人民的同意。——至于有些地方的紳董,卻去征求日本大人的同意,請他們來維持地方治安,那卻又當別論。總之,要自由自在的吃牛肉、騎馬等等,就必須宣布自己是上司,別人是下屬;或是把人比做動物,或是把自己作為天使。
但是,這里最要緊的還是“武力”,并非理論。不論是社會學或是基督教的理論,都不能夠產生什么威權。原人對于動物的威權,是產生于弓箭等類的發明的。至于理論,那不過是隨后想出來的解釋。這種解釋的作用,在于制造自己威權的宗教上,哲學上,科學上,世界潮流上的根據,使得奴隸和牛馬恍然大悟這世界的公律,而拋棄一切翻案的夢想。
當上司對于下屬解釋的時候,你做下屬的切不可誤解這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因為即使你絕對的不同意,他還是干他的。他自有他的夢想,只要金銀財寶和飛機大炮的力量還在他手里,他的夢想就會實現;而你的夢想卻終于只是夢想,——萬一實現了,他還說你抄襲他的動物主義的老文章呢。
據說現在的世界潮流,正是龐大權力的政府的出現,這是十九世紀人士所夢想不到的。意大利和德意志不用說了;就是英國的國民政府,“它的實權也完全屬于保守黨一黨”。“美國新總統所取得的措置經濟復興的權力,比戰爭和戒嚴時期還要大得多。”大家做動物,使上司不必征求什么同意,這正是世界的潮流。懿歟盛哉,這樣的好榜樣,那能不學?
不過,我這種解釋還有點美中不足:中國自己的秦始皇帝焚書坑儒,中國自己的韓退之等說:“民不出米粟麻絲以事其上則誅”。這原是國貨,何苦違背著民族主義,引用外國的學說和事實——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呢?
九月三日。
【析】 本世紀30年代,法西斯主義在世界范圍內橫行。“九一八”后,國民黨反動統治竭力效法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在中國實行法西斯恐怖統治。本文便是作者對法西斯主義的直接挑戰。
文章篇首開門見山地提出 “上司的行動不必征求下屬的同意……但是,有時候上司會對下屬解釋”,照應題目。要真正理解上述兩個論題的含義,讀者還得往下讀。為了論證“上司的行動不必征求下屬的同意.”作者引用了新近兩條消息。一條是希特勒的論調“原人時代就有威權,例如人對動物,一定強迫它們服從人的意志,而使它們拋棄自由生活,不必征求動物的同意”,很顯然希特勒的法西斯主義依據之一的人對動物強迫服從是荒謬的。然而作者并不聲色俱厲地批駁,僅是從人對動物強迫服從,推論到“有牛肉吃”“有馬騎”,表現出揶揄之意,指出搞法西斯主義的統治者對人民也如對牛馬一樣。另一條消息則是日本耶教會宣言他們是天使,上帝要用日本征服向來屠殺猶太人的白人……”這表明宗教組織也成了法西斯主義的輿論工具了。強迫服從也就更是天經地義的了,所以“日本的大人老爺在中國制造‘國難’,也沒有征求中國人民的同意”。以上兩個事例便揭示出了“上司不必征求下屬的同意”就是法西斯主義的強迫服從理論。文章至此,偏又“節外生枝”,把引狼入室的投降主義分子,拉出來亮相,看似輕描淡寫,其尖刻性卻會使之無地自容的。作者回轉筆鋒概括到“要自由自在的吃牛肉,騎馬等等,就必須宣布自己是上司,別人是下屬;或是把人比做動物,或是把自己作為天使”,總之,無論說法是怎樣的不同,強迫服從的法西斯理論都是一致的。“動物”與“天使”分別照應上文希特勒和日本耶教會的言論,增強了文章結構上的整體性。
無論是希特勒,還是日本耶教會,不管他們說得多么冠冕堂皇,其“最要緊的還是 ‘武力’”,正如“原人對于動物的威權,是產生于弓箭等類的發明的”。有力地駁斥了希特勒的謬論,同時證明了自己的觀點。而“理論,那不過是隨后想出來的解釋”。希特勒、日本耶教會的理論莫不如此,其作用只在于“使得奴隸和牛馬恍然大悟這世界的公律,而拋棄一切翻案的夢想”。人們永遠愉快地接受“服從”,而不會有任何的反抗。作者的分析揭示出法西斯理論的實質,顯示出作者非凡的識見。
“上司”對“下屬”可能“解釋”,但這并非是征求“同意”。法西斯的飛機大炮可以強迫一切“下屬”服從,也會用障人耳目的理論來 “解釋”,讓你做“動物”也做得心安理得。“據說現在的世界潮流,正是龐大權力的政府的出現,這是十九世紀人士所夢想不到的”。雖是作者的轉述,但模仿原敘述人的語氣所流露出奴性的羨慕,寄寓著作者的輕蔑之情。“大家做動物,使上司不必征求什么同意”,便是指向國民黨當局推行法西斯統治的卑劣行徑。“懿歟盛哉,這樣的好榜樣,那能不學?”文白夾雜,增強了語言的幽默感。作者不僅嘲諷了國民黨當局勾結帝國主義,實行法西斯專制,還從中國歷史上為其溯源。泰始皇的“焚書坑儒”,韓退之的“民不出來栗麻絲以事其上則誅”。遠遠早于英美,何必舍近求遠呢?“這原是國貨”,不能“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多么義正詞嚴啊!然而正是這一串反語,歷史與現實的法西斯主義都在此受到了狠狠的鞭撻。
本文由 “同意和解釋”而引出對法西斯主義的批判,選材涉及古今中外,條分縷析,足見作者立意構思的精到和議論的周詳。歸謬論證的運用突出了反諷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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