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漢詩歌·《古詩十九首》(選五)·廻車駕言邁》鑒賞
廻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遙百草。
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這又是一首“游子歌”,是以自勵的語調來寫的,但其中也流露了某些傷感情緒。
詩中的游子久客還鄉,沿途見到了景物的更新,由新故盛衰的變化,聯及了時光流逝,人生暫短,從而想到自己應當及時努力,奮進不止,建功立業,以謀取不朽之“榮名”。
全詩十二句,前四句主要描寫沿途之景;中二句,作為過渡,是聯結前后兩半的紐帶;后六句是抒發感慨,點題明旨。
如果將其壓縮壓縮,全詩不過四句話——
草木由榮而枯(起興),人壽由少而老(聯想);
既苦“立身”不早(回顧),怎不遽取“榮名”(決心)!
這首詩的基本傾向,要比前幾首詩要積極一些,因為能夠觸景生情,引出及時努力,抓緊盛年,創功立業的結論,并非一味沉論,失意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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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詩文字尚不難懂,不作詳講,只作難句疑詞的疏通,也可領會詩旨與詩趣。主要是:
廻車駕言邁——“廻”,同“回”,即轉也;“言”,語助;“邁”,遠行。意思是說,(我)駕著車輾轉在回鄉路上遠行。
涉——經歷。本義是徒步過水。引申為凡渡水者,均稱為“涉”;再作引申,則陸行也可稱之為“涉”。這已不限于“涉水”之本義了,一般作“經歷”解。“涉長道”,就是經歷了長途跋涉。
茫茫——有幾種解釋:一是草木廣盛貌;二是廣袤無邊;三是,廣闊無際的草木,王逸在《楚辭》注中云:“茫茫,草木彌遠、容貌盛也。”即為此意。
各有時——猶言“各有其時”,是兼指百草和人生而說的。“一步一枯榮”,言草之“時”;“生年不蕩百”,是說人之“時”。“時”之短長,雖各有不同,但在一定時間內,有盛必有衰,且將由盛而衰。此乃草木生長之規律,也即人生處世之法則。因此,“立身”就須“早”,也就是說,要在盛年時樹立一生事業的基礎。正如《論語·為政》中孔子所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這就是“立身苦不早”的意思和出典。這個“立”,也就是尋定自己人生的位置。
壽考——“考”,老也。“壽考”,猶言老壽、長壽。
奄忽隨物化——“奄忽”,即倏忽、急遽也。“物化”,此指死亡。《莊子·刻意》有云:“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這句的意思是:人的生命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形體很快也會變成了異物,這種由生而死之變化,乃大自然之法則。
榮名以為寶——“榮名”,即榮祿與聲名或說聲譽。“寶”,寶貴。這句大意是說,只有榮譽和聲名,才可傳到身后,故而最為寶貴。對于“榮名”的向往,原為封建士人刻意追求的目標,特別是當他們意識到盛年已過,衰年即至,甚而死止也不免之時,這種向往追求的心情特別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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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再介紹幾段有關評論文字——
清人吳琪在自己的《選詩定論》中,曾給這首詩作評說:
宋玉悲秋,秋固悲也。此詩反將一片艷陽天氣,寫得衰颯如秋,其力真堪與造物爭衡,焉得不移人之情? “四顧何茫茫”,正描寫“無故物” 光景,“無故物” 正從“東風” 句逼出。蓋早經春來,便是新物; 彼去年者,盡為故物矣。草為東風所搖,新者日新,則故者日故,時光如此,人焉得不老,老焉得不速!
[按]詩人對客觀事物的反映,常有不同的說法,緣于詩人之立足點與視角之不同所致。解詩者,對詩旨、詩意與詩情的理解與體悟,也會如此。
今人馬茂元評論這首詩云:
這首詩(指 《廻車駕言邁》),從寫景到抒情,中間以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為紐帶。這兩句是就客觀事物最通常的現象,用極為樸質的而又是極為概括的語言,寫出人生最深切的經驗感覺; 因而它是“人人意中所有” 的東西,但同時也是“人人筆下所無” 的境界,所以,就顯得動魄驚心,力透紙背。
[按]詩人的主觀感受,往往自覺不自覺地灌注到一切客觀事物中去,寫出不同的境界。對于同一事物,不同詩人會有不同反映,感情色彩,可以很不相同,甚至完全對立。這也是藝術作品中常見的現象。不說本詩把“艷陽天”寫成“衰颯如秋”,就說對“秋景”、對“黃昏”、對“夕陽”,也會有不同的描寫。下以“黃昏夕陽”描繪為例——
唐人李商隱在《樂游原》中寫道: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今人朱自清套用此聯,改消極為積極的自勉:
但得夕陽無限好,
何須惆悵近黃昏!
今人葉劍英《八十書懷》基調則更為積極健康:
八十毋勞論興廢,長征接力有來人。
導師創業垂千古,儕輩跟隨愧望塵。
億萬愚公齊破立,五洲權霸共沉淪。
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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