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鑒江
草窗《武林舊事》
夢里瞢騰說夢華。鶯鶯燕燕已天涯。蕉中覆處應無鹿,漢上從來不見花。 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響琵琶。銅駝煙雨棲芳草,休向江南問故家。
張炎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炎生于淳祐戊申,當宋邦淪覆,年已三十有三,猶及見臨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蒼涼激楚。”周密(草窗)入元后所撰《武林舊事》十卷,記南宋都城臨安(即武林,今浙江杭州)舊事,寄托今昔盛衰之感,其中以一卷詳述紹興二十一年(1151)高宗御幸張俊(張炎祖先)府第盛況。張炎讀后,感慨不已,遂有此作。這首詞借題《武林舊事》,抒寫家國興亡之嘆。
“夢里瞢騰說夢華。”夢華,指《東京夢華錄》。南宋初年孟元老撰,內(nèi)容記北宋汴京舊事,書名用《列子》黃帝夢游華胥國之典。此借指《武林舊事》。首句以感慨開篇,并暗點詞題。《武林舊事》所記,不過是夢境中的華胥國罷了!南宋淪覆,“夢華”幻滅;現(xiàn)實仍然是夢,是場不知何時結(jié)束的惡夢。在惡夢中“瞢騰”地說著美夢,不僅虛無縹緲,而且也異常痛苦。首句是全篇詞意的總括,以下皆由此生發(fā)。次句由“夢華”逗出,申足“夢里說夢”之意,謂昔時盛況,已杳不可尋。鶯燕,代指歌姬舞妓。蘇軾《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詩:“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意即本此。張炎《綺羅香·席間代人賦情》:“獨立西風,猶記舊家時節(jié)。隨款步,花密藏春,聽私語,柳疏嫌月。今休問,燕約鶯期,夢游空趁蝶。”意與此句相類。又《憶舊游》:“重尋。已無處,尚記得依稀,柳下芳鄰。佇立香風外,抱孤愁凄婉,羞燕慚鶯。俯仰十年前事,醉后醒還驚。”也是這個意思。應該說:“鶯鶯燕燕”,代指國家和張家一切繁華和歡樂,故“已天涯”三字,飽含繁華不永,歡隨流水的不盡哀思和家國淪亡的無窮感憤。“蕉中覆處應無鹿,漢上從來不見花。”“蕉中”句用《列子·周穆王》典:“鄭人有薪于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之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漢上”句用《韓詩外傳》鄭人漢上遇江妃二女解佩珠以贈,行數(shù)十步珠亡女失之典。“漢上花”,指江妃二女。兩句說:蕉中本來就沒有鹿,漢上從來也沒有“花”,人生得失如夢如幻,往昔的繁華用不著去追尋和嘆惜。這兩句承接前邊兩句,從對面著筆,似乎是自我寬慰,實際上表現(xiàn)作者往事欲忘卻而不能忘卻,痛苦想排遣而無計排遣的復雜矛盾的心理——因為南宋的繁華、張府的顯赫,畢競是實實在在的啊!這兩句在議論中抒情,筆曲而意深,語淡而情濃,表現(xiàn)作者對南宋(當然包括張家)昔日繁盛的深情眷戀,對家國淪喪的不盡哀感。
如果說,上片家國興亡之恨表現(xiàn)得朦朧而曲折,下片這種感情則一瀉而出。“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響琵琶。”琵琶,指《琵琶宮聲》。琵琶曲調(diào)名。《瑯琊代醉編·琵琶宮聲》載:樂人王令言,妙解音律。大業(yè)末年,煬帝將幸江都。令言子將從,忽于戶外彈胡琵琶,作《翻調(diào)安公子曲》。令言聞之,欷噓流涕,謂其子曰:“汝慎無從行,帝必不返。”子問其故,令言曰:“此宮調(diào)聲,往而不返。宮者,君也。”帝果于江都遇害。“西湖”句活用此典,既痛悼南宋殉國之君,也痛悼逝去的歡樂繁華。“銅駝煙雨棲芳草,休向江南問故家。”《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前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前句用此典,通過銅駝沒于煙雨荒草叢中的凄慘景象的描寫,將南宋淪喪的歷史慘劇高度濃縮,表現(xiàn)詞人的家國之恨。銅駝煙草,家國淪覆,故后句以“故家”“休問”作結(jié)。“故家”既指南宋朝廷,亦指張家——國之不存,家將安在!國與家在詞中是合而為一的。結(jié)句與首句呼應,實際上亦是“夢里說夢”之意。
這首詞議論中飽蘊深慨,平淡中見出悲憤,真是筆筆醮恨,語語沉痛。詞多處用典,仍能一氣流轉(zhuǎn),毫無滯塞之感,是宋詞小令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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