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詩歌·《詩經(jīng)》·伐檀》鑒賞
一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 不素餐兮!
二
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cè)兮,
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三
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
河水清且淪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此篇《伐檀》選自《詩經(jīng)·魏風(fēng)》。這是春秋時期魏地(今山西南部)的民歌。是一首古今馳名,選家經(jīng)常青睞的佳作,大家接觸也多,似不要作更多的講解。但從以下角度,或許還有詳釋的必要。
第一,著重從語言角度詳講該詩的首章。因為,這首詩采用“全篇復(fù)迭”形式,造語絕大部分相同,只更換必要的幾個字(每章改六字)。所以,弄通第一章,也就不難理解全篇了。且此詩在語言藝術(shù)上很有特色,需要認真學(xué)一學(xué)。
第二、隨著釋詩,講解一些有爭議的問題。如主題思想、主人公問題和若干詞義的分歧意見等。
由于詳講首章,其體例也有所變動,即先釋句,后訓(xùn)字,再語譯。
另外,其余二章不作詳講,只作下邊的難字疑詞注釋。
側(cè):旁邊。直:水流平直。《毛傳》云:“直,直波也。”《爾雅·釋名》:“水直波,曰涇。涇,徑也。言如道徑也。”
億:古代曾以十萬為億。孔穎達疏詩時引《九章算術(shù)》云:“以萬萬為億”,與今同。特:《毛傳》云:“獸,三歲曰特。”此處泛指大獸。
漘(chún純):水邊。王念孫《廣雅疏正》:“脣者,在邊之名。口邊謂之脣,水涯謂之渭”。淪:起微波為“淪”。《毛傳》:“小風(fēng),水成文(紋)轉(zhuǎn)如輪也。”《釋文》引《韓詩》云:“順流而風(fēng)曰淪,淪,文(紋)貌。”
囷(qūn群):圓的谷倉。方形為倉,圓形為囷。鶉:鵪鶉之簡稱。該鳥體形如雞,頭小尾短,羽毛赤褐色,有黃白色條紋。其肉、蛋供食用。
飧(sūn孫):本作“飱”。《毛傳》:“孰(熟)食,曰飱。”《通釋》引《孟子》趙注曰:“朝食日饔,夕曰飱。”此泛指吃飯。
首章詳解
第一句原詩: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釋句:
這是順承關(guān)系的復(fù)句。砍下檀樹,放在岸上,見到河水。正是砍、放、看三件事發(fā)生在同一進程中,相承順接。至于主語,就是歌唱的勞動者,因自述而省略。
訓(xùn)字:
坎坎——砍樹聲。在詞法上,屬于象聲詞;在修辭上,是重言迭字。總稱為,復(fù)迭式象聲詞(即記錄聲音的“詞形體”與其意義沒有聯(lián)系),其效果是:能使描繪的聲音更具節(jié)奏感,更加形象生動。它是動詞“伐”的狀語。
伐——《說文》:“擊也,從人從戈。”其原義是“攻伐”。在此變義為“砍伐”,即“斫”,是“伐”的引伸義。它是動詞,是這分句的謂語。
兮、猗——均為語氣助詞,“兮”(讀xī),與“猗”(讀yī)是異音同義。在古典詩詞中,一般都用在句尾,也有用在句中,有的則作為唱腔的襯字。《詩經(jīng)》中多用在句尾,《楚辭》多用在句中,如《九歌》。在這首詩中,一、二句用“兮”,為什么在第三句用了同義的“猗”呢?從發(fā)音角度看,自“兮”到“猗”,正舌音到舌尖音,是因語氣加重而音調(diào)逐步升高。用作唱辭(《詩經(jīng)》中的詩,都是古代合樂的歌辭),正體現(xiàn)了長歌曼唱、音調(diào)高揚的特征;同時,也是本詩思想內(nèi)容所要求的。
寘——當(dāng)今一般都認為它是“置”的異體,是安放之義。但據(jù)有的學(xué)者研究,它們是兩個字,不是一字兩種寫法。“真”,讀zhì音之外,還讀tián音,如古山名“寘顏山”。在這里,“寘”是使動用法,即“使之置”。
之——文言中的代詞,也可作結(jié)構(gòu)助詞。在這“真之河之干兮”一句中,第一個“之”是人稱代詞,相當(dāng)于“它”或“他”。但文言中的代詞“之”,主要用作賓語,不能象現(xiàn)代漢語中“他”那樣充當(dāng)主語。文言中的“其”這一代詞,略同于“之”。但文言中的另一些代詞如“彼”、“夫”、“渠”等,就可充當(dāng)主語。第二個“之”,即為結(jié)構(gòu)助詞。助詞本身不能充當(dāng)句子成分,而只能在結(jié)構(gòu)上、語氣上、或者音節(jié)上起一定的輔助作用。就其作用來說,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地”、“的”等。它可用在定語與中心詞之間,也可用于主、謂之間,還可作為音節(jié)助詞,無實義。這句詩中各字詞性及其位置可列表見之:
寘 (動) | 之 (代) | 河 (名) | 之 (助) | 干 (名) | 兮 (助) |
謂 語 | 補 語 |
在這里的“之”,只是常見的兩種不同用法。但它在文言文中還有其它若干用法:用作動詞的如往、到,用作指示代詞的如這、這個等。
干——讀第一聲gān,即“岸”,因它也從“干”聲。《說文》云:“岸,水涯而高者”。“河之干”,就是河的岸。“河岸”,是一個偏正詞組,這里作補語,補充說明“寘”的地點。
清且漣——先說“清”與“漣”。清,是形容詞,是清澈的意思。漣,由名詞轉(zhuǎn)為形容詞。朱熹在《詩集傳》中作這樣解釋:“漣,風(fēng)行水成文(紋)也。”清人陳奐引《爾雅·釋水》云:“風(fēng)吹水波成文,曰瀾。瀾,連也。波體流轉(zhuǎn)相及連也。”又說:“大波為瀾”。可見,漣,就是因風(fēng)泛起的大波的美麗水紋。清與漣,在這里都將形容詞作謂語,描寫河水的情狀。
再說“且”,且,是一個等列連詞。它可用在二個形容詞之間,如:“弱且怯”;也可用在兩個動詞之間,如“喜且怒”。前者,不僅是一般地把兩個形容詞連接起來,而含有遞進的意思;后者,就有“既……又……”的意思。本詩的“且”,就有進一層的意思,就是“既清又漣”。
語譯:
將以上這個復(fù)句語譯如下(用余冠英譯詩):
叮叮當(dāng)當(dāng)來把檀樹砍,
砍下檀樹放河邊,
河水清清紋兒像連環(huán)。
第二句原詩: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釋句:
這是因果復(fù)句。兩個分句,前因后果,是一個偏正結(jié)構(gòu)的復(fù)句。正句以反詰式提出質(zhì)問:(你)為什么取三百廛哪?采用這種句式,是由內(nèi)容決定的。因為“不稼不穡”而取“三百廛”,是極不合理的,它是十分令人憤慨的。要把這種憤慨的感情表達出來,就非采用這種反詰句不可。它比一般句法(如否定句或肯定句),顯得更為有力。這句的主語,就是那“不稼不穡”的人,具體指明的就在下一句的那個“爾”。這種省略,叫做“蒙后省”。“不稼不穡”,是由兩個偏正詞組構(gòu)成的聯(lián)合詞組,作為這一句的謂語。
訓(xùn)字:
稼、穡——稼是種(植),穡是收(獲)。這里是指從事生產(chǎn)勞動的統(tǒng)稱。
胡——與何,以及安、焉、惡、奚、曷等,都是文言文中的疑問代詞。但“胡”與“何”不同,它與上述另外五個疑問詞一樣,只能用作賓語(動賓或介賓)和狀語,而“何”可用作定語。“胡”,在這一句中是作為狀語來使用的,它和“奚”、“曷”一樣,一般都是質(zhì)詢原因的。因此,等于“為何”,可譯成“為什么”。
禾——糧食作物(黍、稷、稻等)的統(tǒng)稱。原指“粟”,特指“稻”。
廛(chán蟬)——《毛傳》:“一夫之居,曰廛”。孔疏曰:“汝不親稼種,不親斂穡,為何取禾三百夫之田谷兮?”另一說,“廛”與“纏”通假,下文的“億”通“繶”、“囷”通“稛”,都是束、綑的意思,即“三百束”。我認為兩說可以并存,但兩點必說明確:一是詩中三個量詞,要有一致的解釋,不可兩說互用;二是“三百”這個數(shù)量詞,不必認定為確數(shù),極言其多而已。
語譯:
(你)播種、收獲都不管,為什么取去三百戶(夫)的谷物呢?
第三句原詩: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釋句:
同上句一樣,也是因果復(fù)句。第一分句的主語,還是那個“爾”,因蒙第二分句的領(lǐng)屬性定語而省略。
訓(xùn)字:
狩、獵——集體圍獵,曰“狩”,單人尋獵,曰“獵”。另一說,冬獵,曰“狩”,夜間捕獸,曰“獵”。這里,泛指打獵。在修辭上,狩獵共用,既可強調(diào),又不重復(fù),可增強語言的藝術(shù)效果。
瞻——望見、看到。
爾——即你,或你們,即指那“不稼不穡”、“不狩不獵”的人們,作為復(fù)數(shù)代詞。
庭——堂前、庭中、院子均可。
縣——同“懸”。古代“縣”、“懸”讀音均為xuán,“懸”系后起,“縣”是古字,作懸掛解。
貆——可讀為huán(桓),也可讀xuān(宣),但不讀為huān(歡)。幼小的貉,稱為“貆”。但當(dāng)今若干注者均將其視為“貛”。如“俗名貛子”(林庚本)、“就是貛”(王力本)、“豬獾或今名豬貛”(北大本、朱東潤本、余冠英本等等)。一致把“貆”解成“貛”,讀為huān。其實,失當(dāng)。據(jù)查考,貆是小貉,而貉與貛,是不同科屬的,前者是犬科,而后者是鼬科。
語譯:
(你)不上山打獵,怎么看到院中掛著小貉子啊?
第二、第三兩句詩,在結(jié)構(gòu)上完全相同,在修辭上采取了排比手法。為什么要作這種修飾呢?因為詩歌寫到這兒,非要一種比反詰句更有力量的修辭手法不可。用上了排比法,就可大大增強反詰力量,而又句式整飭美觀,加強了詩歌的形式美。同時,也便于詩作者更好地表達自己對不勞而獲的剝削者的憤懣感情,加強斥責(zé)語勢。
第四句原詩: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釋句:
這是一個單句,即:君子不素餐!
訓(xùn)字:
彼——是一個遠指的指示代詞,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那”、“那些”,它不分單數(shù)或復(fù)數(shù)。上古時用“彼”,常含貶意。
君子——本系古代(“詩經(jīng)”時代)對貴族的通稱。本句的“君子”,泛指統(tǒng)治者,并非指有道德的人。一說,“君子”是作者理想中的賢明執(zhí)政者,如“明君”之類。我認為這后一說,關(guān)系到全詩的主題和意境,需要認真考慮,不敢茍同。
不素餐——這是一個疑難之詞,歷來解釋不一,當(dāng)今也有數(shù)種解法。主要有三說:
一說,作為譏刺的反語解,素餐,白吃;“不素餐”,即不白吃。譯成現(xiàn)代語:“可不白白吃閑飯啊!”
又一說,本身應(yīng)是質(zhì)問語句。高亨認為:此句也是質(zhì)問句,用疑問號,不應(yīng)用感嘆號。如“豈不是白吃飯?”
再一說,“不素餐”即“素餐”。認為“不”是無義的發(fā)聲詞,“不素餐”就成為“素餐”了,變否定句為肯定句。譯成現(xiàn)代語,即:“白白地吃閑飯!”
我認為前二說可以共存,沒有太大的本質(zhì)性的差異。
語譯:
按“反詰諷刺說”,可譯成——
那些大人先生們啊,可不白吃飯呀!
按“對面質(zhì)問說”,可譯成——
那些大人先生們啊,豈不白吃飯嗎?
* * * *
這是一首反映春秋時代勞動者覺醒和反抗的民歌。在首章的最后一句明白地點出全詩的主題。這就是:揭露和反抗奴隸主統(tǒng)治者的不勞而食、剝削人民。作者圍繞這個中心題旨,從種植業(yè)和狩獵業(yè)這兩門上古社會最主要的生產(chǎn)活動中擷取題材,采用最尖銳的方式——質(zhì)問語氣,集中地暴露和諷刺剝削者的不勞而獲的本質(zhì),真實地反映了當(dāng)時兩個階級的尖銳矛盾,充分地表達了勞動者對當(dāng)時奴隸制度的無比憎恨和憤慨。
但是,這個鮮明的主題,并非一向為人們所承認。一些封建文人和學(xué)者,由于階級局限,常常曲解詩旨。其中宋代理學(xué)大家朱熹最為典型。他在《詩集傳》中加注說:“(伐木者)雖欲自吃其力而不得矣,然其志則認為:不耕,則不可以得禾;不獵,則不可以得獸,是以甘心窮餓而不悔也。詩人述其志而嘆云。”這是對此詩完完全全的曲解。你看,把一個伐木者的強烈反抗,意然說成一個“勵志者”的反躬自省,甘心情愿地受苦,豈不是天大的歪曲!

上一篇:《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楊炯·從軍行》鑒賞
下一篇:《先秦詩歌·《詩經(jīng)》·何草不黃》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