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斷正長吟。
人間路有潼江險,天外山惟玉壘深。
日向花間留返照,云從城上結層陰。
三年已制思鄉(xiāng)淚,更入新年恐不禁。
這首詩抒寫在東川幕府里已滯留三年,懷念家鄉(xiāng),欲回京都,應是大中七年(853)秋天所作。詩題“寫意”,猶言抒情。因作者在詩中多借客觀景物抒懷,情寓景中,意在言外,故特題為“寫意”。
詩的首聯(lián)寫自己所在之地與帝京長安遠隔,思歸不得,值此高秋,望眼欲穿,滿腹愁緒,發(fā)為長吟。句中“燕雁”,即燕地的鴻雁,猶言北雁。“上林”,即上林苑,故址在今陜西長安縣西。《漢書·蘇武傳》 載: 武帝時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昭帝即位,漢與匈奴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蘇武的隨行人員常惠教漢使者對單于說,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匈奴懼,放還蘇武。唐人常用蘇武比逐臣,這里暗用蘇武事,寄寓眷念朝廷思歸京國而不得的心情。上林借指長安。“望斷”,極望而不見。開頭這二句,筆勢雄闊,將阻隔長安與東川兩地的萬里山川收攝于詩中。“燕雁迢迢”,見出道路遙遠,消息阻絕,思緒綿綿;接之以“高秋望斷”、長吟不絕,這位天涯飄泊渴望歸鄉(xiāng)的詩人形象已躍現(xiàn)紙上。我們仿佛見到他在秋風中癡望故園淚眼迷茫的神態(tài),甚至可以聽到他長吟浩嘆的聲音。
頷聯(lián)緊承“高秋望斷”,寫望中想見的蜀中山川。“潼江”,即梓潼江,又名馳水或五婦水,源出今四川平武縣,自北而南,于射洪附近注入涪江。“玉壘”,山名,在四川灌縣西北。“天外”,此指蜀中 (從長安角度言)。上句追憶三年前從京都至巴蜀旅途中,曾親歷潼江的急流險灘;下句感嘆巴蜀遠在天外,玉壘山高峻重深,很難翻越。這一聯(lián)以唱嘆的口吻寫景,景物意象中包涵著強烈的豐富的暗示。對蜀中山川險阻的感慨,言外既透露出滯留異鄉(xiāng)的厭倦和思歸的急切,又暗寫自己仕途偃蹇失意,怨恨世路的崎嶇險惡。宋代詩人蘇軾的“人間何處不巉巖”(《慈湖夾阻風五首》其五) 句,亦同一機杼。紀昀評這一聯(lián)曰:“潼江玉壘豈必獨險獨深,意中覺其如此耳。”(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
頷聯(lián)呼應首聯(lián)“高秋”,寫眼前所見的梓州秋天黃昏景色。巴蜀多陰天,秋季經常陰雨連綿,即使是晴日,陽光被高峻濃密的山林遮蔽,往往在返照時才能看見。這兩句說,太陽匆匆沉沒,只向花間留下了一抹殘照;而彌漫天空的云霧卻凝滯不去,在城樓上結成重陰。這里的夕陽返照和云結層陰兩個意象,慘淡凄迷、晦溟蕭瑟,同樣含有豐富的暗示、象征涵義。詩人羈滯異鄉(xiāng)之苦,人生遲暮之痛,時世陰霾之悲,種種復雜的凄楚的情懷,全都從意象中婉曲透出,令讀者深深感悟,低回不已。清代陸昆曾說:“(上句) 譬余光之無幾也;(下句)喻愁抱之不開也。”馮浩說:“遲暮之感,羈愁之痛。”都指出了景色中所蘊含的情緒。
尾聯(lián)直抒胸臆。意思說: 入蜀三年以來,自己一直強為克制思鄉(xiāng)之淚;若繼續(xù)羈留下去,到下一個新年,恐怕再也無法禁受了。這兩句由前面六句自然逼出,猶如水到渠成。詩人情不自禁,涌出思鄉(xiāng)熱淚,又恐過于直露,故先退一步,先說“已制思鄉(xiāng)淚”;再推進一步說“新年恐不禁”,這就顯得曲折頓挫,更加凄惻動人。
這首詩與 《二月二日》 主題相同,但寫法各異。前篇寫在風和日暖萬物復蘇的早春季節(jié),詩人滿眼爛熳春色,故借樂景寫哀;這首作于陰沉蕭瑟的深秋,眼前秋景與心中愁情自然融合,讀之令人 “黯然神傷,情味獨絕”(馮浩評語)。前首詩的景物意象,都屬于比照、烘托感情的性質;而本篇所鑄造的“燕雁”、“上林”、“潼江”、“玉壘”、“返照”、“層陰” 等一連串意象,不僅烘托、渲染詩人心緒,還兼具比喻、象征、暗示的意義。因此,本篇所寄寓的情思意蘊,就不止于懷鄉(xiāng)思歸,同時還有諸如人生遲暮之痛、世路崎嶇之慨、時世陰霾之悲,比前篇概括深廣。本篇取景闊大,意境深沉凝重、蒼涼悲壯,有著一種帶崇高感的悲劇美,風格直薄少陵,體現(xiàn)了商隱晚期七律的高度藝術造詣。清人宋犖評其七律“造意幽邃,感人尤深,學者皆宜尋味”(《漫堂說詩》,此篇足以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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