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詠白海棠詩四首(其一)》賈探春
賈探春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詠白海棠》詩共六首,見《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大觀園內詩童、才女們首次創建詩社時所作,緊接探春招結詩社和賈蕓送白海棠后,實系作者曹雪芹精心安排,卻顯得天然湊合,與回目“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之“偶結”二字相符。脂硯齋評:“此回才放筆寫詩、寫詞、作札,看他詩復詩、詞復詞、札又札,總不相犯。”又云:“真正好題,妙在未起詩社,先得了題目。”
七人起社,加上第一個入社的史湘云,參與這次詠白海棠詩創作活動的,共八人。其中賈府“正人”有五位,其余三人均系寶玉的表姐妹。社長李紈掌壇、副社長迎春限韻、惜春監場,作詩人五位。五位詩人中,探春作為東道主,是首唱,起調不俗,給眾人的創作提供了一個高的起點;湘云后來,她在前四人所作海棠詩基礎上,把白海棠詠得氣足神完,為壓卷之作,可稱奠后。中心人物是寶釵、寶玉、黛玉三人,作者用意主要在釵、黛身上,既提供他們斗韻爭奇、施展才華的場所,又為對她們的歌詠下了充分筆墨。結果二人各有所致,不相上下。同《招賈寶玉結詩社帖》中“兼慕薛、林之技”及《送白海棠帖》中“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的構思,完全契合。湘云所作兩首,“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可見史湘云的詩寫得很好,其才華可與釵、黛鼎足而立。唯一一位絕頂聰明的“須眉”賈寶玉在眾才女面前卻甘拜下風。這些情節和場景,與全書布局無不相符,鑒賞此書和這一組《詠白海棠詩》時,不可大意。
題為《詠白海棠》,可是,在作詩之前,每位作者都未曾見過這兩盆花,命題人李紈曾經見了,并說“很好”,可是她并未作詩,也沒向作者們作過介紹。故迎春提出疑問:“都還未賞,先倒做詩”,然眾人并不以此為懷,寶釵道:
“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有這些詩了。”
好一個“寄興寫情”,脂齋評:“真詩人語!”這正是鑒賞《詠白海棠》詩的關鍵。
品評這組《詠白海棠》詩時,讀者不難發現,圍繞怡紅公子賈寶玉的四位“詩翁”,全是壓倒須眉的才女,這四位才女又有不同的鮮明個性。探春其人,“才自精明志自高”,很有見識,有心振興賈府,以“才志”突出;寶釵其人,“可嘆停機德”,品行端方,外樸內蘊,是“才德”的典型;黛玉其人,“堪憐詠絮才”,質地純潔,命運凄苦,她執著鐘情,以“才情”見著;湘云其人,率真坦蕩,象個“假小子”,頗有魏晉文人之豪興,是“才興”的代表。四人分屬不同類型,詩風亦如其人,真正體現“寄興寫情”四字的,倒不是寶釵本人,而首先是黛玉,其次是湘云。寶玉詩構架上與探春相近,實際風格與黛玉相通。寶、黛詩風近唐人之主情,區別寶釵之近宋人之主理。湘云的風格介乎釵、黛之間。各有所致。是很微妙的。
《詠白海棠》詩四首與《白海棠和韻》二首,全系七言律體,在體裁選用上,看出曹雪芹對這次“放筆寫詩”是很鄭重的。全書三十七首七律,這里占了六首,為重筆。
限韻,似不經意,由一個丫頭隨口說出個“門”字,限“十三元”韻,韻腳依次為“門、盆、魂、痕、昏”,限制是嚴格的,難度頗大。此韻在《紅樓夢》詩作中多次運用,如黛玉《桃花行》有“花飛人倦易黃昏”、“寂寞簾櫳空月痕”之句,用“昏、痕”二字壓尾。第七十六回,黛玉、湘云聯句,作五言排律,數欄桿直棍,止于第十三根,偏用“十三元”韻,聯句止于“冷月葬花魂”句。這“十三元韻”字少,其韻味適合眾詩童才女們詠物抒懷的需要。寶玉道:“這‘盆’、‘門’二字不大好作呢!”暗示這些詩歌起筆即見情性與才力。
限時方面,占一枝“夢甜香”,此香三寸來長,燈草粗細,易燃,見限時之嚴。“夢甜香”三字,細看與全書第五回暗脈相通:寶玉進秦可卿房時,“剛至房內,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因而入夢。脂齋評曰:“好香,專能撰此新奇字樣。”
第六十四回表明:寶玉“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 “用小楷”寫在“那把扇子上”,“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可見這組詩在寶玉心中和在《紅樓夢》全書的重要地位。這里是其中的頭一首。
組結海棠詩社同時,群芳寄興寫情,在出題、限韻、燃香之后,眾人開始構思命筆,“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足見她果然“高興”,才思敏捷,不愧為詩社發起人。她的這首七言律詩,作為首唱,出手不凡,給眾人吟詠提供了一個高的起點。
首聯“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寫環境景物,表明地點時間,時為秋日黃昏,地點是大觀園內,環境景物乃一道一道門戶的庭院,草帶寒意。時為農歷八月下旬,賈蕓在《送白海棠帖》中言“天氣暑熱”,可此詩卻以凄清冷寂的氛圍籠罩篇首。這“斜陽”二字,早在本書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曾經出現。當賈政領眾人來到一處,嘆道:“……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有人提出“蘭風蕙露”之后,一位清客道出一副對聯云:“麝蘭芳藹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詩“蘼蕪滿手泣斜暉。”眾人云:“頹喪,頹喪。”后來終用寶玉撰的一副。可見這“斜陽”二字是隨便用不得的。可是,全部《詠白海棠》詩,偏用此二字開端,正反映了探春能從賈府表面繁華中感受到衰敗及其癥結,有敏銳的洞察力。她敢于正視現實,故毫不遲疑,甚至不加思索地用“斜陽”二字開頭。她那“生于末世運偏消”的命運由此得到暗示。“斜陽”加上“寒草”給全詩定下了基調。對這凄清、蕭颯的景象,湘云有過言論。見第七十回:詩社散了一年,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時,湘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這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可當眾人到稻香村讀林黛玉《桃花詩》時,其中亦有“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句,還是個“斜陽”!可見群芳命運改變不了。這里埋下了詩童才女們悲劇的契機。
次言“苔翠盈鋪雨后盆”。一場秋雨過后,生長白海棠的盆內翠綠的苔蘚長滿了,這翠綠的苔蘚襯托著白色的海棠,不覺有幾分慘淡了,然而從語調上看,這一句卻又頗有氣勢。因為探春之為人,從不呻吟氣餒,亦不怨天尤人,她相信賈府能夠振興,人力可以補天,所以即使是秋雨淋過的苔翠,寫來也有幾分樂觀自信、泰然自若、清新進取的風調。把慘淡寫得如此精神,這與她的“蕉下客”寓有“快綠”之意是一致的。就是這寶玉認為“不大好作”的起筆兩句,她卻寫得如此個性鮮明,竟成為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的藝術投影。
中四句,正面描繪白海棠,一反前人歌詠紅海棠之常調,開詠白海棠之先聲。《群芳譜》載:“海棠凡四種……世人珍重賦詠者大約皆西府耳”,“西府樹略高,花色淺絳如深胭脂”。王禹偁海棠詩有“涂抹新紅上海棠”句,陸游形容海棠花“枝枝似染猩猩血”。探春此詩突出一個“白”字。
頷聯“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玉”、“雪”二字均為突出海棠之白服務。探春之脫俗在于能既突出海棠之色,又能攝住海棠之神。用“玉”比喻白海棠的精神,“難比潔”三字,極言其高潔無比。“雪為肌骨”亦并非一般地寫白的皮膚,而已深入肌骨,入木三分,“易銷魂”極言其令人愉悅、傾倒和陶醉。兩句均體現了作者高雅的審美情操,又令人聯想到林黛玉之高標逸致及薛寶釵之白凈晶瑩。從精神品格到姿態形體之美,也正是薛、林同兩盆白海棠的內在聯系。不禁又叫人想起太虛幻鏡中那既有黛玉之風流裊娜,又有寶釵之鮮艷嫵媚的警幻仙姑來,腦海中亦出現秦氏兼美室內的《海棠春睡圖》,《紅樓夢》詩詞同全書人物塑造之貫通交錯與輝映重迭,于此可見一斑。
頸聯“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進一步突出白海棠之意象,仍用比興。《群芳譜》指出海棠“有色無香”,唯有《開耕馀錄》云:“蜀嘉定州海棠有香,獨異他處。”“芳心一點”突出白海棠質地美好,珍奇難得。“嬌無力”正是海棠“輕弱似扶病,大近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第十七回寶玉語)的神態描寫。“倩影”句,想象明月映照下白海棠幽獨潔靜的姿容。蘇軾《海棠詩》有“月下無人更青淑”句,何況三更月下之白海棠呢?至此,白海棠形神已很完美,為末二句作了進一步鋪墊。
末聯“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縞仙:白衣仙女,指代嫦娥。作為隱喻從中四句伸出,想象其仙姿飄逸,能羽化飛升,境界為之開闊,宕出遠神。用“莫謂”二字扣住,將可能羽化升仙的白海棠拉回現實中,折到眼前。劉兼《海棠詩》云:“良宵更有多情處,月下芬芳伴醉吟。” “多情”二字見白海棠引起詩人雅興之盛,亦系自我感喟。“詠”與“黃昏”收住全詩,照應篇首。
全詩從秋日雨后黃昏著筆,通過比喻和擬人等手法,使白海棠作為吟詠對象,在詩人筆下亦物亦人,形神兼美,既能讓人們聯想薛、林及群芳的風神品格,又能感受到“蕉下客”探春的文采精華。含有清高的才志,鮮明的色彩,美麗的風姿。作為詠物詩體物貼切,顧盼神飛,風格亦如其人,見之令人忘俗。在先交卷的三人:探春、寶釵、寶玉之中,寶玉稱“探春的好”。足見其對此詩的稱賞,亦見其對探春的“惠愛之深”。寶、探二人之作在布局和手法方面比較接近。此詩作為寄興寫情之作,個性已很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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