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
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
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
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
此生忽忽憂患里,清境過眼能須臾?
雞鳴鐘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
此詩是蘇軾于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赴湖州知州任途中所作。
這是一個極美的夜境。
“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詩人在舟中聽到外面微風吹拂水草的聲響,以為湖面上下起了蒙蒙細雨,于是,推開船門,去欣賞雨景,然而,看到的卻是滿湖月色,波光粼粼。這是詩人起首二句為我們描繪的境界。它不但巧妙地點出了“舟中夜起”之題,而且,寫出了詩人的幻覺。清人紀曉嵐評此二句之境:“初聽風聲,疑其是雨;開門視之,月乃滿湖”,可說是深有體會的。這種手法,前人也曾使用過,如唐人釋無可《秋寄從兄島》云:“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但蘇軾此二句,似比唐人之句更為成功。
自“舟人水鳥”至“落月掛柳”六句,詩人描繪了舟中夜起后所觀賞到的美麗畫圖,曲折有致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曲情懷。此六句可分三層,兩句一折,寫出了“靜”、“獨”、“冷”三種心境。
“舟人水鳥”兩句,詩人以動靜相襯的手法,著重描繪夜境之靜:此時,舟人、水鳥都已進入了夢境,只有大魚驚竄激起的水波聲。這魚聲在靜夜里格外響亮,以致使詩人誤以為是一只狐貍在草叢中驚竄而去。將“大魚”誤作為“奔狐”,其中暗伏著將滿是月華的湖面誤作月光照耀下的草地,這是自“開門看雨月滿湖”之后的又一次幻覺,它是暗伏著的,不易為人查覺。這境界,如夢如幻、極遠極近、極奇極美,“靜”字為其魂魄,如查慎行所評:“極奇極幻極遠極近境界,俱從靜中寫出”(《初白庵詩評》)。詩人為什么如此喜愛這萬籟俱寂的夜境呢?這需要多少了解一點兒蘇軾當時的心情。蘇軾早年曾“奮厲有當世志”,但二十余年仕宦生涯的體驗,使他對之產生了厭惡情緒,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與詩人“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的天性格格不入,積極入世的進取精神與詩人自身的“野性”始終處于尖銳的矛盾之中。詩人曾說自己是:“塵容已似服轅駒,野性猶同縱壑魚”(《游廬山次韻章傳道》),就正是這一矛盾的形象寫照。
蘇東坡既不能真正歸隱,丟棄自己“致君堯舜”的本來志向,又難以忍受污濁的官場生活,這就使他常常要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得到慰籍。“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的深層蘊涵也正在于此。白天,“舉手搖足,輒有法禁”,那是“野性”的囚牢,人性的桎梏,而現在,在這個靜靜的夜色里,只有自己面對滿湖的月光、驚竄的大魚,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形影互相嬉娛,這是“野性”的解脫,是駿馬的脫羈,詩人手舞足蹈,陶然醉之了。此二句“獨”字為眼,不僅寫出此時此際之獨,而且從潛意識上講,蘇軾一生獨立危行,“一肚皮不合時宜”,也正是一種人生的孤獨,是一種時代先覺者的孤獨。“獨”字承上,深化了“靜”界。
詩人由“靜”至“獨”,總體來說,是陶醉自然,物我同一的境界,是一種愉悅的審美境界。然而,詩人是不能完全忘卻塵世的,對人生、社會問題的深深思索,會突然閃過心頭。于是,詩人的心境轉至“冷”字,詩人面前的絕妙夜景也變得冷氣襲人了:“暗潮塵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來自洲渚邊的潮水在暗漲,其聲幽幽咽咽,有如寒蚓蠕動的聲音;掛在柳條之下的落月,猶如懸在絲端的蜘蛛。詩人使用“暗潮”、“寒蚓”、“落月”、“懸蛛”這些充滿暗色寒覺的意象,既進一步為這幅舟湖夜色圖添畫數筆,又象征和暗示了詩人內心的苦悶,為下一段的議論作了渲染鋪墊。
最后一部分,詩人以議論抒情作結。詩人想到,良辰美景,轉瞬即逝,天明之后,又要開始那令人痛苦的仕宦生活。你聽:在雞鳴聲和晨鐘聲的合奏里,夜里伴我度過了一個美好夜晚的百鳥都散去了,只有船頭的鼓音與之呼應。蘇軾此處用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中的“猿鳴鐘動不知曙”句,反其意,寫自己對夜色清境的留戀,暗示對白日“忽忽憂患”生活的厭惡。紀曉嵐評結二句說:“有日出事生之感,正反托一夜之清吟”,正是此意。
方東樹在《昭味詹言》中曾評此詩道:“空曠奇逸,仙品也”。其實,這只是蘇軾這首詩的一個方面,如果看不到蘇東坡當時深刻的危機感,就不能全面地理解此詩。事實上,就在詩人寫完此詩不久(同年七月),險些使蘇軾喪生的“烏臺詩案”就發生了,詩人的預感當不是沒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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