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祮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所遴選的幾首詩中有著這一首,不知道你有何用意。疑難是屬于文字的呢,還是文藝鑒賞的?但這兩層也有著連鎖的關系。比方說,一首詩全篇都明白,只剩一個字,僅僅一個字沒有看懂,也許那一個字就是篇中最要緊的字,詩的好壞,關鍵全在它。所以,每讀一首詩,必須把那里每個字的意義都追問透徹,不許存下絲毫的疑惑——這態度在原則上總是不錯的。因此,這里凡是稍有疑義的字,我都不放松,都要充分的給你剖析。雖然我個人卻認為《芣苡》之所以有討論的必要,乃是因為字句縱然都看懂了,你還是不明白那首詩的好處在那里。換言之,除了一種機械式的節奏之外,你并尋不出《芣苡》的“詩”在那里——你只聽見鼓板響,聽不見歌聲。在文字上,唯一的變化是那六個韻腳,此外,則講來講去,還是幾句原話,幾個原字,而話又是那樣的簡單,簡單到幼稚,簡單到麻木的地步。藝術在那里?美在那里?情感在那里?詩在那里?——你該問。你這回讀詩,我想,《芣苡》是憑著它的劣詩的資格,不是好詩的資格,而賺得你注意的。如果這樣是你當時的印象,我毫不詫異。但這只是你的印象。對不對,還待商量。至于給你留下發生這印象的余地,似乎責任又該《芣苡》負。惟其如此,《芣苡》才有討論的價值。因為《三百篇》里這樣的詩很多,而《芣苡》又是其間最好的例,所以它便有提早討論的必要。這首詩你果然選對了。
什么是“芣苡”?據《毛傳》說是如今的車前。車前,聽說北方山谷間頗多,但我沒有見過,也許見過了,不認識。按植物家的說法,是一種多年草本植物。除了花是紫色的,小而且多之外,其余葉與花莖都象玉簪。夏日結子,也是紫色的,那因為成熟遲早不同,紫色便有從發赤到發藍種種不同的色調,想必是很悅目的?!安刹伞倍直闶切稳葸@花子的顏色。本篇的“采采芣苡”,《卷耳》的“采采卷耳”,同《秦風·蒹葭篇》的“蒹葭采采”一樣,全是形容詞?!缎⊙拧ご髺|篇》“粲粲衣服”《文選》注引《韓詩》作“采采衣服”?!安刹伞薄ⅰ棒郁印笔峭~相轉的疊字,“粲粲”又變為“璀璨”、“翠粲”等雙聲連綿詞,都是顏色鮮明之貌?!读信畟鳌吩弧扒曳虿刹善]苡之草,”劉向似乎認清了這兩個字的詞性?!安刹善]苡,”若依毛、鄭以及薛君讀“采采”為動詞,無論《三百篇》中無此文法,并且與下的“薄言采之”的意義重復,在文法上恐怕也說不過去。極明顯,極淺近的一件事,不知道為什么向來沒有人說破。
芣苡的形狀,你現在可以有點印象了。但是單知道它的形狀,還不算真懂芣苡。學了詩,誠如孔子說的,可以“多識草木鳥獸之名。”但翻過來講,“多識草木鳥獸之名,”未必能懂詩。如果孔子所謂“名”是“名實”之名,而他所謂識名,便是能拿“名”來和“實”相印證,便是知道自然界的某種實物,在書上叫做某種名字,那么,識名的工夫對于讀詩的人,決不是最重要的事。須知道在《詩經》里“名”不僅是“實”的標簽,還是“義”的符號,“名”是表業的,也是表德的,所以識名必須包括“課名責實”與“顧名思義”兩種涵義,對于讀詩的人,才有用處。譬如《麟之趾篇》的“麟”字是獸的名號,同時也是仁的象征,必須有這雙層的涵義,下文“振振公子”才有著落。同樣的,芣苡是一種植物,也是一種品性,一個allegory。
古代有種傳說,見于《禮含文嘉》、《論衡》、《吳越春秋》等書,說是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所以夏人姓姒。這薏苡即是芣苡。古籍中凡提到芣苡,都說它有“宜子”的功能,那便是因禹母吞芣苡而孕禹的故事產生的一種觀念。一點點古聲韻學的知識便可以解決這個謎了?!捌]”從“不”聲,“胚”字從“丕”聲,“不”“丕”本是一字,所以古音“芣”讀如“胚”。“苡”從“薏”聲,“胎”從“臺”聲,“臺”,(《王孫鐘》、《歸父盤》等器,“以”字皆從“口”作“臺?!?所以古音“胎”讀如“苡”?!捌]苡”與胚胎”古音既不分,證以“聲同義亦同”的原則,便知道“芣苡”的本意就是“胚胎”,其字本只作“不以”,后來用為植物名變作“芣苡”,用在人身上變作“胚胎”乃是文字孳乳分化的結果。附帶的給你提醒一件有趣的事?!捌]苡”既與“胚胎”同音,在《詩》中這兩個字便是雙關的隱語,(英語所謂Pun)這又可以證明后世歌謠中以蓮為憐,以藕為偶,以絲為思一類的字法,乃是中國民歌中極古舊的一個傳統。
本來芣苡有宜子的功用,《逸周書·王會解》早已講過,(《周書》作“桴苡”,“桴”“芣”同音字。)說《詩》的魯、韓、毛各家,共同承認,本草家亦無異議,只近人說《詩》才有放棄此說的?,F在我把這觀念的源頭偵察到了,目的不定是要替古人當辯護,而是要救一首詩。因為,“芣苡”若不是一個allegory,包含著一種意義,一個故事的allegory,(意義的暗號,故事的引線,就是那字音。)這首詩便等于一篇囈語了。芣苡的故事已經講過了,很簡單。它的意義,惟其意義總是沒有固定輪廓的,便不能那樣容易捉摸了?,F在從兩方面來解剖它。
先從生物學的觀點看去,芣苡既是生命的仁子,那么采芣苡的習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這首詩便是那種本能的吶喊了。但這是何等的神秘!這無名的迫切,杳茫的敕令,居然能教那女人們熱烈的追逐著自身的毀滅,教她們為著“秋實”,甘心毀棄了“春華”!你可以憤慨的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你錯了,你又是現代人在說話。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在桃花,結子是快樂的滿足,光榮的實現,你曉得嗎?對于五更風,她是感激之不暇的。結子的欲望,在原始女性,是強烈得非常,強到恐怕不是我們能想象的程度。不信,看《三百篇》便知道。例如《螽斯》,《夭桃》,《椒聊》,不都是這樣欲望的暴露嗎?這篇《芣苡》不尤其是母性本能的最赤裸最響亮的呼聲嗎?正如它的表現方法是在原始狀態中,《芣苡》詩中所表現的意識也是極原始的,不,或許是生理上的盲目的沖動。
再借社會學的觀點看。你知道,宗法社會里是沒有“個人”的,一個人的存在是為他的種族而存在的,一個女人是在為種族傳遞并蕃衍生機的功能上而存在著的。如果她不能證實這功能,就得被她的儕類賤視,被她的男人詛咒以致驅逐,而尤其令人膽顫的是據說還得遭神——祖宗的譴責。環境的要求便是法律,不,環境的權威超過了法律。而“個人”偏偏是一種最柔順的東西,在積威之下,他居然接受集團的意志為他個人的意志。所以,在生理上,一個婦人的母性本能縱然十分薄弱,可是環境的包圍,欺詐與恐嚇,自能給她逼出一種常態的母性意識來,這意識的堅牢性高到某種程度時,你便稱它為“準本能的”,亦無不可。總之,你若想象得到一個婦人在做妻以后,做母以前的憧憬與恐怖,你便明白這采芣苡的風俗所含的意義是何等嚴重與神圣。
這樣看來,前有本能的引誘,后有環境的鞭策,在某種社會狀態之下,凡是女性,生子的欲望沒有不強烈的??刹灰阉托缘臎_突混雜起來,這是一種較潔白的,閃著靈光的母性的欲望,與性欲不同。雖然,除非你能伸長你的想象的觸須,伸到二千五百年前那陌生得古怪的世界里去,這情形又豈是你現代人所能領會的!
知道了芣苡是種什么植物,知道它有過什么功用,那功用又是怎樣來的,還知道由那功用所反映的一種如何真實的,嚴肅的意義——有了這種種知識,你這才算真懂了《芣苡》,你現在也有了充分的資格讀這首詩了。
……
這會兒,你可以好好打口呵欠了。你可有點悶氣不?我嘮叨的也太久了。現在請你再把詩讀一遍,抓緊那節奏,然后合上眼睛,揣摩那是一個夏天,芣苡都結子了,滿山谷是采芣苡的婦女,滿山谷響著歌聲。這邊人群中有一個新嫁的少婦,正撚那希望的璣珠出神,羞澀忽然潮上她的靨輔,一個巧笑,急忙的把它揣在懷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機械似的替她摘,替她往懷里裝,她的喉嚨只隨著大家的歌聲囀著歌聲——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沒遮攔的狂歡。不過,那邊山坳里,你瞧,還有一個傴僂的背影。她許是一個中年的磽確的女性。她在尋求一粒真實的新生的種子,一個禎祥,她在給她的命運尋求救星,因為她急于要取得母的資格以穩固她的妻的地位。在那每一掇一捋之間,她用盡了全副的腕力和精誠,她的歌聲也便在那“掇”“捋”兩字上,用力的響應著兩個頓挫,仿佛這樣便可以幫助她摘來一顆真正靈驗的種子。但是疑慮馬上又警告她那都是枉然的。她不是又記起已往連年失望的經驗了嗎?悲哀和恐怖又回來了——失望的悲哀和失依的恐怖。動作,聲音,一齊都凝住了。淚珠在她眼里。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她聽見山前那群少婦的歌聲,象那回在夢中聽到的天樂一般,美麗而遼遠。上面兩個婦人只代表了兩種主要的類型。其余的你可以類推。我已經替你把想象的齒輪撥動了,現在你讓它們轉罷,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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