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剡溪》鑒賞
浮曹娥江上,鐵面橫波,終不快意。將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上下,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①。昧爽,過清風嶺,是溪江交代處,不及一唁貞魂。山高岸束,斐綠疊丹, 搖舟聽鳥, 杳小清絕, 每奏一音, 則千巒啾答②,秋冬之際,想更難為懷。不識吾家子猷,何故興盡雪溪③? 無妨子猷,然大不堪戴,文人薄行,往往借他人爽厲心脾,豈其可! 過畫圖山,是一蘭苕盆景,自此萬壑相招赴海,如群諸侯敲玉鳴裾。逼折久之,始得豁眼一放地步。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壯臺作砥柱,力脫幘往登,涼風大飽。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移舟橋尾,向月磧枕漱取酣④。而舟子以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王季重十種》)
《剡溪》是王思任題為 《游喚》的一組山水游記的第二篇。作者這次旅游“從娥江發,經臺甌,訪括蒼,歷婺睦,順流錢塘而下”,歷時凡兩月,共寫了11篇長短不一的游記,并按游歷順序編次,總為《游喚》。第一篇《東山》記述舟行曹娥江途中尋訪謝安東山古跡。《剡溪》緊承其后,所以一開始仍寫“浮曹娥江上”。
這篇300來字的小記,從曹娥江寫到剡溪,整整一晝夜的行程,所經之地有四五處之多。這樣寫是很容易流于散漫和呆板的。然而,作者從容寫來,似不經意,卻不僅清楚地錄下“山川之形似,登涉之次第”,而且文采斐然,氣韻流蕩,又于平直中顯出起伏曲折。這主要是由于作者善于抓住山水景物特征,三言兩語即將各自的神貌個性點染出來,因而給人以移步換形、姿采紛呈的感覺; 同時作者還善于將主觀感受融注于景物之中,或發為議論穿插其間,使得行文錯綜變幻、流蕩生輝。
作者始寫曹娥江“鐵面橫波”,直言“終不快意”,先造成一個單調乏味的印象; 然后又迅即轉出臨近三界時“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上下,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的誘人夜景,一掃原先沉悶氣氛,作者也栩栩然神與景游了。這是第一層轉折。繼寫晦明更替,溪江交代,在時間和地點的轉換中展現出一幅剡溪初夏黎明圖來: “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舟聽鳥, 杳小清絕, 每奏一音, 則千巒啾答。 ”這一清妙境界,無論在視覺或聽覺上都給人以和曹娥江迥然異趣的印象。作者又在此處插入一段對王子猷興盡雪溪的責問,既強調對剡溪佳境的溢美,又增添游記行文的趣味。這是第二層轉折。然后寫過畫圖山,“是一蘭苕盆景”,一語評價,輕輕帶過; 以下便是一段“逼仄”的行程,作者用了 “自此萬壑相招赴海,如群諸侯敲玉鳴裾”的擬人和比喻,將這段山勢、水聲狀寫得十分熱鬧氣派。這是第三層轉折。再后“豁眼一放”,又是別有天地,所謂 “千山夾束盡,頓爾一相寬” (作者《過剡》詩句) 。于是又轉折出第四層畫面來,從山城晚市、水口壯臺、城南溪橋的布置裝點,勾畫出整個剡縣城的生動形貌,尤其是“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竟使作者深深陶醉,不覺“移舟橋尾,向月磧枕漱取酣”。小記至此而止,留下的只是船夫對作者忘情山水而迷惑不解的喃喃怪語,這也許可以算作畫外之音了。
通觀全篇,確有山回路轉,柳暗花明,余味無窮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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