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
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這首詩作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777)正月,陸游時年五十三歲。
淳熙三年九月,陸游曾有知嘉州之命,又遭權臣論罷。《宋會要輯稿·職官·黜降》載:“(淳熙三年)九月,新知楚州胡與可,新知嘉州陸游,并罷新命,以臣僚言與可罷黜累月,舊愆未贖,游攝嘉州,燕飲頹放故也。”陸游在《蒙恩奉祠桐柏》中寫到“罪大初聞收郡印,恩寬俄許領家山”,可見當時憤慨之情。其后,他在范成大的優容和厚遇下,表面看來“裘馬清狂錦水濱,最繁華地作閑人”,想生活得灑脫一些,但由于統一大業始終渺茫,耿耿忠心依然不變,因此悲憤之情不時襲來。淳熙四年正月,在北宋滅亡第五十周年、隆興和議進入第十五個年頭之際,面對南宋王朝無意恢復的現實,他不能不對國事朝政作認真的回顧和思考,于是借用樂府舊題,一連寫下《關山月》《出塞曲》《戰城南》三詩,《關山月》借守邊戰士之口,痛斥了投降派屈辱求和的國策,抒發了自己報國無路的悲憤。
全詩是通過三個典型場面和三種人的生活態度來表現的。
首先寫將軍府。將軍“臨邊”而不“戰”,竟然陶醉于“按歌舞”之中,而且身在前線,“朱門沉沉”,其醉生夢死的情狀可以想見,安能再考慮恢復大業?由此而展現出具有因果關系的另一情景:戰馬長年不戰而肥死,武器長年不用而霉爛。兩種情景同時出現,又安能期望恢復大業?一個“空”字,蘊含著詩人深沉的憤慨!詩人將“十五年”特意點明,而且將“和戎詔”三字醒目地置于篇首,表明將軍如此作為,并非出于偶然,乃有國策決定。前四句矚目于將軍府,抨擊的對象為整個投降集團,而且將矛頭直指當朝皇帝,這是了不起的識見和膽略。
接著寫邊防哨。戰士奔赴前線,本為沖鋒陷陣,收復失地。現在,只能每晚以聲聲刁斗送走歲月,寄托壯心。一個“催”字,將戰士踴躍生塵之心和報國無路之悲揉合起來,下得何等沉痛!“三十”從軍邊塞,而今白發種種,在身世的交代中又表現了戰士的滿腔悲憤。這悲憤無處宣泄,只能借助橫笛。“誰”字起問,其辭隱約,其旨分明。悲咽的笛聲無人領會,戰士只能面對沙頭白骨,遙想長此以往的命運。這簡直是對投降派的無聲控訴了。
最后寫淪陷區。遺民身受敵人蹂躪,一心向往著回到祖國懷抱。他們忍受死亡威脅,日夜企盼王師收復失地。詩中突出熱淚縱橫的畫面,使遺民的愛國深情形象而感人。展現畫面以前,先出以議論,并以“豈有”作反詰,使這種愛國深情蓄積極深,一方面是遺民渴望恢復而垂淚,一方面是逆胡傳宗接代而無人過問,兩相對照,又使這種愛國深情發為悲慨。詩中以遺民的愛國深情來表現戰士的愛國深情,對投降派的痛斥顯得更為有力。
上述是詩人從生活中截取的三個橫斷面,不但由戰士而將軍,而且由南宋王朝而淪陷區,從中不難想見詩人的苦心。不僅如此,詩人還傾力于縱向的表現。試看,由“和戎詔下十五年”的沉悶局勢,進而延伸到“三十從軍今白發”的難耐歲月,進而追溯到“中原干戈古亦聞”的歷史進程,不但說明戰士的愛國深情具有持續性,而且將當前戰士的愛國深情與古往戰士的愛國深情關合起來,這就了然分明地反襯出“和戎詔下”“將軍不戰”的社會現實。
《關山月》屬橫吹曲,大都抒發征人思婦的離情別緒。這首詩開掘了傳統的主題,拓展到愛國主義的深處,這是創造性的突破。為了與主題相應,將軍府也好,邊防哨也好,淪陷區也好,均通過戰士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來表現。為了使主題深刻,全詩既從大處著眼,又從小處落筆,以“和戎詔”發端,以“望恢復”收結,三個場面有層次地展開,是大處著眼。寫將軍,出現的是朱門、歌舞、廄馬、弓弦;寫戰士,出現的是沙頭、戍樓、刁斗、橫笛、白骨;寫遺民,出現的是淚痕。這是小處落筆,雖然有的實的所見,有的出于虛擬,但均呈現境界。
“關山月”作為樂府題目,已與表達的內容關系差遠,詩人卻有意識地緊扣題目,特別是緊扣“月”字來寫。月色照著戰士的白發、橫笛,照著沙頭的白骨,照著遺民的淚痕,也照著朱門的歌舞,肥死的廄馬,霉斷的弓弦。月色中,有將軍的按歌擊拍聲,有扣人心弦的刁斗聲,更有哀怨幽咽的橫笛聲。在朦朧的月色中,最為動人心魄的是橫笛聲,回蕩在關山戍樓之間,飄浮在累累白骨之上,使人不忍卒聞。月色、刁斗聲、橫笛聲,造成一種異常悲涼的氣氛,讀者不能不沉浸其中,從而激起憤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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