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邱世友
己丑秋夜,賦角聲《蘇武慢》一闋,為半塘所擊賞。乙未四月,移寓校場五條胡同,地偏,宵警嗚嗚達曙,凄徹心脾。漫拈此解,頗不逮前作,而詞愈悲,亦天時人事為之也
聲聲只在街南,夜深不管人憔悴。凄涼和并,更長漏短,彀人無寐。燈地花殘,香消篆冷,悄然驚起。出簾櫳試望,半珪殘月,更堪在,煙林外。 愁入陣云天末,費商音、無端凄戾。鬢絲搔短,壯懷空付,龍沙萬里。莫謾傷心,家山更在,杜鵑聲里。有啼烏見我,空階獨立,下青衫淚。
況周頤
乙未四月是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中日甲午戰爭失敗簽訂喪權辱國的《中日馬關條約》的月份。是年元月日本軍包圍山東威海衛口;二月北洋艦隊向日本投降;三月日本侵占澎湖列島,由是媾和。舉國上下敵愾同仇,而悲憤愁怨與日俱增。作為當時帝都的北京自然警戒森嚴。據詞序,詞是四月份的一個深夜,詞人在所居宣武門外校場五條胡同聞宵警而作。宵警嗚嗚,直到天明。在那段日子里,聞警應為常事,而詞人所以特地寫一個深夜聞警,這是因為他在長時期的情緒掩抑中,這次深夜聞警棖觸最深,所謂“天時人事”為之,即為時局所造成,并非有意為之,同時形成了一種心理定勢。這其中蘊涵著深沉的愛國思想感情,形成了“詞心”。所以詞境真切動人。詞人在《蕙風詞話》(后稱《詞話》)卷一說:“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詞心也。”深夜聞警棖觸,在宵警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即傷時念亂家國之憂的掩飾情緒和沉郁心情。這就是作者所說的“詞心”,所以“凄徹心脾”。詞的首韻兩句籠罩全闋。
“聲聲只在街南”,用一“只”字點明是所居附近發生的,聲音異常凄厲。“夜深不管人憔悴”,可有兩解,由于一向有家國之憂,人已憔悴,深夜警聲凄厲,憔悴因而加重了,此其一;警聲使人憔悴,而警聲無情,嗚嗚達旦,憔悴為之不斷加極。兩種解釋都含幽怨之情。第二韻三句寫更長漏短,警聲相與和并,令人凄感,足使人不寐。彀同夠。種種情思由此生發。第三韻三句則推開鋪寫:夜深聞警既不能寐,惟見室內燈光余焰,篆香冷了香也消了,凄涼寂寞的氣氛令人悄然從床上驚起。由聞警而不寐而驚起,頓挫有致。她(xiè),燈燭灰燼。這里指余焰。第四韻四句又推開鋪寫。既悄然驚起,不由自主地想起邊地戰事,則出戶遠望,所見者唯殘月半珪凄清地掛在煙林之外,顯得那樣荒涼。珪(guī),玉器。煙林殘月,著一殘字,固知夜分已深,也給人殘缺的意象,“更堪在”又作加倍寫法,傳遞了詞人沉痛的感受,令讀者產生種種想象和聯想:首先是月底山河影本已凄異,何況是半珪殘月下破碎的河山影呢?詞人雖然沒有直接如王碧山那樣寫:“看云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眉嫵·新月》)但聲象景象總是山河破碎,憂時念亂所構成的隱約意象。如果說前片側重寫景,聞警聲看殘月而深憂,那么后片則側重抒情。換頭“愁入陣云天末”句,由前片景物所生的憂愁,過片更進一層蕩開。如果說前片第三韻第四韻句作兩次蕩開,換頭則又以蕩開作過片,緊承前片”煙林外”歇拍而來。張炎說:“過片不要斷了曲意”(《詞源》)。這里不但曲意沒斷,還承前片兩次蕩開,極排蕩之致。“愁入陣云天末”是因愁而造之景,極為濃摯。前片歇拍試望煙林殘月已是難堪,陣云天末更是愁恨不盡了。陣云是疊起如兵陣的云層。天末陣云在層陰慘結中容易聯想到戰地煙云,所以言“愁入”。高適《塞下曲》:“青海陣云匝,黑山兵氣衡。”可見“陣云”句溶注了詞人塞外中日交戰清兵失利人民罹難的無限悲愁。“費商音”句關照警聲,商聲在五音中多為肅殺凄清之音。凄戾即凄厲,無端凄厲之音來自戰地。著一“愁”字“費”字,詞人的內心世界深沉地打開了。我們看過片的第二韻“鬢絲搔短”三句由“天末”遠景轉向自身,寫身世之感。詞人在山河破碎,敵人暴虐,人民凄戾下,滿懷著一顆殺敵報國悲壯之心,但回視自身,搔搔白發,“壯懷空付”了;又何況“龍沙萬里”戰地邊遠啊!“白發”句頗有杜甫“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垂老不能奔赴沙場報國的憂傷。龍沙,地名。《后漢書·班超傳》贊:“咫尺龍沙”。注“白龍堆,沙漠也。”后世泛指塞外。白石《翠樓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詞中情景與南宋有相似處,與班超傳贊則相反。由此可知,詞人聞警而聯想到龍沙,因龍沙的遙遠又自嘆空付壯懷;甲午戰爭所系的民族安危國家興衰,對此詞人的感慨是極為深沉的。他在小序中實際已經交代。據小序蕙風認為這首《水龍吟》與《蘇武慢》同樣詠警角聲,而前者“詞愈悲,亦天時人事為之”。天時人事既指時局,甲午戰爭的時局自不同于光緒十五年己丑(1890)作《蘇武慢》的時局,雖然內憂外患頻仍不斷,但民族危機國家危難不像甲午戰爭時暴露得那么嚴重。因而《蘇武慢》還未到《水龍吟》聞警的沉哀悲涼。即《蘇武慢》中詞人得意之句“憑作出百緒凄涼,凄涼唯有花冷月閑庭院。珠簾繡幕,可有人知,知也可曾腸斷”云云,也只猜疑珠簾繡幕聞角聲者之腸斷。蕙風論詞“第一要襟抱”(《詞話》續編卷二)。“壯懷空付”也體現了他的襟抱。在不少詞中蕙風的襟抱都有所流露。同調吊南宋劉師勇云“畫餅偏安,醇醪末路,壯懷空負”(《詞話》續編卷二)。一例沉痛而俱見其襟抱。詞人當時困坐危城,既不能報效祖國,甚且有家而歸不得。這又透過一層寫了:“莫謾傷心,家山更在、杜鵑聲里。”“莫謾傷心”指“壯懷空付”的傷心,而更傷心的還是“家山更在”“行不得也哥哥”長啼血的杜鵑聲里。這種透過一層寫的筆法,能使藝術思想擴展和深化,與一波三折同工,謂之一波三折也無不可。項鴻祚的《憶云詞·水龍吟》秋聲同韻句云:“莫便傷心,可憐秋到,無聲更苦,”可以參證。家山既然歸去不得,那么只好困在京城過那聞警的恐懼生活了。按傳統有家而后有國,家鄉為本,俗稱落葉歸根,《楚辭》則云:“狐死首丘”。知此,“壯懷空付”就“莫謾傷心”了,而最傷心的正是“家山正在,杜鵑聲里”;而身世之感,家國之憂自不能已。結拍便是記啼鳥以見意的,是以情結的幽邃細密的抒寫。惟有驚懼于離亂的啼鳥與我相伴,才知我孤寂地獨立空階,萬感橫集,不自禁地流下青衫清淚。青衫,一般為官職低微者所著。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馬青衫濕”。蕙風光緒五年己卯(1879)中舉后任內閣中書亦官之微者,所以有“下青衫淚”之悲。
全詞所寫因聞警而驚起,因驚起而對外界景物棖觸,因棖觸而歸復心理活動,層迭排蕩,往復回環,極言情深細之致,而不離身世之感家國之念。把中日甲午戰爭時愛國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從深沉的層面展示出來,悲痛沉郁洵為時局的詞史,而且以獨抒性情出之,體現了“即性靈,即寄托”的原則。同一時期所寫《摸魚兒》詠蟲亦然,雖一蟲之微而寄意重大。結拍云:“愁謾訴,只落葉空階,未是消魂處。寒催堠鼓,料馬邑龍堆,黃沙白草,聽汝更酸楚。”吳征鑄《晚清史詞》云:“甲午事極,和戰之議紛呶,《蕙風詞》有一詞紀之”云云,蕙風情思如此,襟抱如此,王國維以為蕙風“長調在清真梅溪間,而沉痛過之”。(《人間詞話》附錄)我謂蕙風詞得清真之渾,又有梅溪的清綺,至其密麗飛動則有夢窗的沉力獨往,其沉痛處亦以夢窗為近。觀所析詞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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