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
溪山雨后湘煙起,楊柳愁殺鷺鷗喜。
棹歌一聲天地綠,回首浯溪已十里。
雨前方恨湘水平,雨后又嫌湘水奔。
濃于酒更碧于云,熨不能平翦不分。
水復山重行未盡,壓來七十二峰影。
篙篙打碎碧玉屏,家家汲得桃花井。
自屈原以后,山明水秀的湘川風光被文學發現,成為詩歌中吟詠不輟的主題。尤其是唐代以來,以湘水流域自然風光為題材的詩篇更是多得難以計數。清澈、靈秀、流傳著許多動人傳說的湘江,無數詩人為她的風采傾倒。
魏源這首《蒸湘》寫雨后蒸湘行舟所見,為其《三湘棹歌》之一。棹歌是船家劃船時唱的歌,詩人托棹歌之體描繪蒸湘景色寫得清新而富有民歌風味。詩共十二句,分為三段。前四句為第一段,寫天氣和行舟情況。南方多雨,空氣濕潤,雨后濕氣蒸發,往往煙氣蒙蒙,嵐色縹緲。首句“溪山”寫地點,“雨后”寫天氣,“湘煙起”寫景色,七字概括地描述了兩岸所見景色。次句詩人繼續描寫水邊景物。寫楊柳和鷗鷺,不過筆法略有不同,楊柳生于水邊,因風搖曳起舞,于水顧影自憐,輕煙籠罩迷蒙不見,自不免愁殺;而鷗鷺卻喜煙障人目,可以自在棲遲飲啄。不過這愁喜都是瞬間的事,因為突然一聲嘹亮的船歌劃破煙霧,天地間滿目山水皆綠。這一來楊柳由愁轉喜,鷗鷺卻要由喜轉愁了。但沒關系,船兒載著歌聲飛流直下,轉眼已去遠,回首浯溪(在湖南祁陽縣西南)已隔十里之遙。這幾句鶻落雁起,寫得輕快飛動?!皸盍币痪鋽M人化的描寫,又含有夸張,予無情以有情,在自然風光中引入了人間的情調,成為棹歌的鋪墊,棹歌暗示了舟行,“回首”一句更承之夸張表現舟行之速,其間啟承映帶有環環相生之妙。尤其是“棹歌”一句,把本來不相關的棹歌和“天地綠”緊接在一起,造成一種虛幻的因果效應,仿佛棹歌驟起就象一道光線砉然驅散黑暗一般使迷離的霧氣倏然消散,這是多么美妙的聲光轉換的藝術效果。“棹歌”兩句不用說是從唐代柳宗元《漁父》詩的“日出煙消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四句脫化而來。但它略去日出煙消,使天地綠的原因完全與棹歌相連,更突出了那聲色并生的奇妙效果。同時,夸張舟行之速,變柳詩的悠然自得為空靈飛動,可以說是一個變化出新的再創造。
從第五句開始,詩進入第二段,用四句從不同時間不同角度來描寫湘水。前兩句寫雨前雨后湘水流態緩急的不同。雨前的湘水是平靜的,緩慢地汩汩流去,而雨后的湘水則激蕩著洶涌奔流。詩人在述說前后水勢之異時用了“恨”、“嫌”這兩個表情詞,但實際上它們并非表示厭惡不滿的意思,不過為造成一種驚異的語氣,以強調水勢的極大差異而已。后兩句又換了一個角度,用對比映襯和比擬的手法來描寫湘水,說它水質濃厚勝過酒,顏色碧綠過于云,熨不平也剪不斷。其實,酒的質地和水一般,云的顏色也無綠的道理,但向來酒以濃為佳,碧云也是常語,故而詩人用酒濃和云碧來映襯;熨不平剪不斷在取意上顯然受李白“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啟發,但李白是賦,魏源這里卻是比擬。把水流擬作紡織品,風格有雅俗的不同。
最后四句是第三段,詩至此才正面寫舟行,或者說才開始涉“蒸湘”之題。“水復山重行未盡”是從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化出,回應上文的“回首浯溪”一句,虛筆帶過舟行的路程。而“壓來七十二峰影”則指舟行抵衡陽,將距離落實。七十二峰指南岳衡山,衡山有七十二峰。這句說船好象從水面的山峰倒影上壓過,“來”是語助詞,象白居易《琵琶行》“去來江口守空船”的“來”一樣,無實際意義。本來七十二峰未必盡倒影入湘水,詩人這么寫意在強調船過衡山。因為蒸水就在衡陽與湘江合流,所謂“蒸湘”即由此開始。“壓來七十二峰影”暗切詩題,表明船進了蒸湘。這比直說途經衡陽或船壓衡山影當然更生動有味,讓人想象船輾過一個一個峰影,真有“人在鏡中行”的感覺,詩也就在這不知不覺中把讀者帶進一個更清碧澄澈的水上世界。因為進入湘江主流,江面更寬,江水更平緩,水面自然也更平靜如鏡,這才有那七十二峰影,以至舟子撐篙,一篙篙入水就象打破了晶瑩的碧玉屏風。這是何等傳神的筆墨!末句尤奇,春日多雨江漲,正值桃花開時,俗稱桃花水。詩人說桃花井,卻是將江水喻為井,于是名詞桃花成了喻體井的裝飾,從而使這句寫岸邊人家風情的詩句帶有一抹民間藝術的裝飾美,最后這兩句終于把蒸湘的美刻畫到極致,詩也沒什么有意識的結尾,就這么以一個對句、略顯生硬地結束了。
這首詩三段各自獨立,結構比較松散,結尾不加收束,略微有點突兀,顯出詩人力圖避免文人詩的綿密圓整的苦心。另外,通篇語言平易,比擬通俗,句式口語化,音節自然而瑯瑯上口,都使這首詩遠離文人歌行的正宗而帶有濃厚的民歌色彩。詩人就是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因為這是船家唱的棹歌。
上一篇:喬吉《〔雙調·水仙子〕重觀瀑布》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晏幾道《臨江仙》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