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
寒雞號荒林,山壁月倒掛。
披衣起視夜,攬轡念行邁。
我來夏云初,素節今已屆。
高河瀉長空,勢落九州外。
微風動涼襟,曉氣清余睡。
緬懷京師友,文酒邈高會。
其間蘇與梅,二子可畏愛。
篇章富縱橫,聲價相摩蓋。
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
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沛。
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
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
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
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后輩。
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
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
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
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
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
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
二子雙鳳凰,百鳥之嘉瑞。
云煙一翱翔,羽翮一摧鎩。
安得相從游,終日鳴噦噦?
問胡苦思之,對酒把新蟹?
這是一首寄慰好友的五古。慶歷四年(1044),作者任河北都轉運使,四月奉使巡視河東路,七月回程,途經水谷(即水谷口,在今河北完縣西北)時,獨行踽踽,因而想到在京師時文酒高會的好友蘇舜欽、梅堯臣,寫下了這首長詩。題下原注: “一本題上有‘補成’字”。
全詩四十八句,可分為三節。
第一節為開頭十句,寫作者“水谷夜行”的情景:在荒涼寒冷的旅舍里,作者被雞聲驚醒,此時月亮已落,天已將曉,披衣起床,想起前面的路還很遙遠,只好趁早趕路;離京時是初夏,現已屆素秋,時間緊迫。接著是描寫秋日曉色:秋日晴空,萬里無云,可以看到銀河遠遠地連接地平線,就象是天河之水傾瀉下來,落在九州之外一樣;秋日的晨風吹來,給人一種涼爽之意,睡意全消。這一節描寫是全詩的引子,突出塑造了一個在荒涼冷僻環境中的孤影,烘托出一種孤獨、荒涼的氣氛。這就為下面懷念京師的繁華、懷念詩友的交往作了鋪墊。
第二節是從“緬懷京師友”到“真味久愈在”的二十六句,是全詩的主要部分,重點是對兩位詩友的詩歌風格進行評論。這一節又分三層:第一層六句,總評蘇、梅。由眼前的侵曉夜行想到當日京師的文酒高會,特別是想到“可畏愛”的蘇、梅二人。他倆創作之富,聲名之高,難分上下。這一層是過渡,即是上節描寫的必然結果,又為本節評論開了頭。第二層八句專論蘇舜欽的才氣。“萬竅號一噫”,用《莊子》中的語意來表現其“氣尤雄”的程度。意思是說,蘇作詩猶如“大塊噫氣(氣壅塞而忽通),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氣勢磅礴。據《宋史·文苑傳》,蘇“善草書,每酣酒落筆,爭為人所傳。” “有時”兩句,暗用張旭(張顛)來贊揚蘇的書法,這種書法之氣和詩歌之氣形成橫掃千軍之勢,又象千里馬一樣,一旦奮蹄,是不能停頓的。“盈前”兩句是說蘇的作品,既多且好,象一盤珍珠,顆顆都好,難以指出瑕疵。第三層十二句,寫梅圣俞詩風的古淡。“石齒”句形容梅詩的“清切”,意思是說,梅詩仿佛是寒泉漱石,沁人心脾。“作詩”六句,說明梅愈老愈清切,打一個比方就象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近詩”四句,是寫梅詩近來達到的境界:從“清切”到“古硬”,工力愈深,而沒有相當工力的人就愈難欣賞,再打一個比方說:就象是吃橄欖,開初沒有多少味,慢慢地咀嚼,才嘗到它的“真味”;也就是說,對梅詩要細細琢磨才能認識其“古硬”的真力。據《宋詩·文苑傳》記載:梅圣俞“工為詩,以深遠古淡為意,間出奇巧,初未為人所知”。可見還少有人注意到梅詩古硬的風格。又云: “歐陽修與為詩友,自以為不及。”歐陽修時有以文為詩的毛病,如果從這個角度看,確有不及梅圣俞的地方。
最后的十二句是第三節,總結全詩。“蘇豪”四句對比蘇、梅詩風,意謂蘇詩氣勢雄豪,陵轢古今,屑屑于雕章琢句者不能領略,空自駭怪;梅詩古樸淡雅,仿佛珍貴的古代文物,只有我歐陽修能夠領會,而不為一般人所賞識。這一方面是對蘇、梅的贊揚,一方面也是對當時社會輿論的批評。“二子”六句,并贊蘇、梅標格,也表示自己對二人的深深同情。意謂蘇梅二人才華相埒,就象一雙鳳凰,理應受到社會的尊重和愛護,但是他二人剛一施展才能(“云煙一翱翔”),立即被摧抑排擯(“羽翮一摧鎩”),受到極不公正的待遇。在作者寫這首詩的七月,梅堯臣解湖州監稅任,至開封待調;蘇舜欽更慘,他由范仲淹推薦,以集賢校理監進奏院。九月,就因進奏院援例賽神事,而被小人告訐,以監主自盜罪,減死一等,除名為民。四年后便死于蘇州,年僅四十歲。作者希望能經常和他們在一起詩酒唱和。噦噦:鸞鳳鳴聲,指歌詩唱和。最后兩句總結全詩。對這兩句,素有不同的解釋。一解為:我雖“對酒把新蟹”,但因獨居無友,所以仍然想念不已。一解為:說明寫此詩是對酒把蟹時對知友的思念。這兩種解釋都與詩題“水谷夜行”離得太遠,與詩描寫的內容也掛不上鉤,均不妥。應為:苦思不已,是因自己秋夜獨行,想到了在京師與好友高會談詩的往事,也許此時你們正把酒持蟹,詩興正濃吧,所以我也寄詩相告。
這是一首評論友人詩歌風格的詩。作者在《六一詩話》中論及此詩,曾說: “圣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這對理解此詩極有幫助。詩把蘇、梅詩風的特征予以盡情描繪,既有評論的準確性,又不失詩歌的形象性,還能明顯地感覺到作者對朋友的深厚友情,讀來感人至深。后人常以此詩作為評論蘇、梅詩風的重要依據,甚至也用這種標準去評論后來詩人的詩,可見其影響之深遠。
圣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余嘗于《水谷夜行》詩略道其一二云: “子美氣尤雄……古貨今難賣。”語雖非工,謂粗得其仿佛,然不能優劣之也。(歐陽修《六一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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