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提到西湖,人們會聯想到蘇軾曾經有過“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樣一個巧妙的比喻。但這“淡妝”或“濃抹”的“西子”究竟是怎樣的形象呢?他在一首短短的絕句里,只可能提出“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從“水光”和“山色”,“晴”和“雨”作一個對照的啟示,讓熟悉西湖的人自己去領會。
在白居易《錢塘湖春行》里卻描繪出一個剛剛披上了春天的外衣的西湖;讀了以后,真的仿佛看到了那含睇宜笑的淡妝西施的面影,使我們更加感到蘇軾的比喻的意味無窮了。全詩通篇到底,順序寫來,引人入勝。風格是如此的坦易紆徐,語言是這樣平易暢達,理解起來,似乎是毫無困難的。但是再仔細體會一下吧,則這里面可能有很多的東西為我們所忽略,在我們面前輕輕地滑了過去。
首先應該弄清它的結構。這詩寫西湖先從孤山寫起,因為“湖中獨立一孤山”(見《輿地紀勝》),是一個非常特出的標志;“孤山寺北賈亭西”,自然指的是西湖。由于有了第一句的敘述,第二句就有了著落,這“水面”不可能是別的水面了。這詩可以分成兩個部分:前面四句寫春到湖邊,范圍是極其廣泛的;后面四句,則以“白沙堤”為中心,專寫湖東的景色。前面四句,先點明環境背景,然后描寫;后面四句,先描寫,然后再點明環境背景。這樣就使得中間四句,都是景物描寫,看不出一點轉換的痕跡。詩以“孤山寺”起,以“白沙堤”終,從點到面,又由面回到點,把全篇的結構,織成一幅完整無縫的天衣。章法之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文藝作品,特別是詩歌,常常有一種似斷非斷,似乎不相聯系而又相聯系的“草蛇灰線”的筆法,在這詩里,可以找到例證。“亂花”“淺草”二句,寫的也是一般春景,為什么說,它只應該屬之于后面兩句而不能屬之于前面呢?這因為“淺草才能沒馬蹄”這句和“綠楊陰里白沙堤”是有聯系的。春天來,西湖的四周哪兒不是象綠毯般的草地?可是這平坦修長的“白沙堤”卻是游人來往頻繁的大路,“楊柳風微春試馬”(借用吳偉業《永和宮詞》詩中的句子。唐時,西湖上騎馬游春的風俗極盛,連妓女都是這樣。白居易另有一首《代買薪女贈諸妓》有“一種錢塘江上女,著紅騎馬是何人”二句可證。)不是經常看到的景象嗎?當詩人“最愛湖東行不足”的時候,腳踏著這柔軟的草地,他想,該用怎樣恰當的語言來形容它呢?最現成的莫過于“沒馬蹄”(指草的深度可以陷沒馬蹄)了。由此可見它不僅和環境背景有密切關聯,而且和詩人當時的思想活動也有聯系。這些地方,筆意細致入微,但卻又自然而不著跡象。如果我們稍微粗心大意一點,就會把它放過去的。
更重要的是:在這首詩里,詩人處處扣緊了季節時令的特征,把早春的湖上風光描繪得恰到好處。秋冬水落,春天水漲,“初平”是說剛剛與湖岸相平。在湖光天色的混連中,天上舒卷著重重疊疊的春云,顯得和湖面距離很近。“水面初平云腳低”這句勾勒出一個春的輪廓;接下兩句,從鶯鶯燕燕的動態中把春的活力、春的意態也描繪出來了。詩人的用筆,是極有分寸的:說“幾處”,可見不是“處處”;說“誰家”,可見不是“家家”。原來這還是初春的季節啊!這樣,“早鶯”的“早”,在意思上也就貫到了下句的“燕子”。正因為是“早鶯”,所以要搶向陽的“暖樹”;正因為是“早燕”,所以當它啄泥銜草的時候,會引起人們一種乍見的驚喜與懷疑。方東樹評這詩說是“象中有興,有人在,不比死句。”(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這話是深深能窺見個中三味的。
“初平”“幾處”“誰家”“漸欲”“才能”這些詞語的運用,在全篇寫景句中貫串成為一條線索,把西湖點染成半面輕勻的蘇小小。但是從“亂花漸欲迷人眼”這句里,詩人同時也給我們透漏出個消息:很快地就會姹紫嫣紅開遍,湖上鏡臺里即出現濃妝艷抹的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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