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賞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凡是讀過《片玉詞》的人不難得知,其中不少篇目系檃括前人、特別是中晚唐的李賀、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等人的詩句而成,這首《西河》的上下闋主要是檃括劉禹錫《金陵五題》的《石頭城》和《烏衣巷》二詩,中闋除了檃括了《石頭城》的后二句,“莫愁艇子曾系”則是化用古樂府的“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這種檃括和化用是借鑒前人的一種方法,雖帶有一定的書卷氣,但總的看卻“渾然天成”(陳振孫語)、“如自己者”(張炎語)。這里應該指出的是詞題作《金陵懷古》,金陵即今南京市,古時又名石頭城。上引古樂府中的莫愁女系石城人,石城在今湖北鐘祥縣,縣西有莫愁村。這里周邦彥有把金陵西之石城和湖北石城誤作一地之嫌。如果是這樣,中闋的“莫愁”句與《金陵懷古》就不搭界了。筆者認為,此處寧可看成是作者的一個小小的疏忽,也不要輕易把“莫愁”解釋成金陵石城人、把“艇子”看成今南京市水西門外莫愁湖上的游艇。周邦彥雖然“博涉百家之書”(《宋史》本傳),出現上述舛誤也不是偶然的,因為此詞的寫作主要不是靠實感,而是靠古樂府和劉禹錫詩等第二手材料,這就難免不出現魯魚亥豕之誤。
劉禹錫《石頭城》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其《烏衣巷》云:“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從對比中可以看出,就題旨說,周詞之于劉詩并無多少出新之處,王國維譏其“創意之才少”(《人間詞話》),是很有見地的。但是據汪莘《清平樂》和劉辰翁《大圣樂》云,周邦彥的這首《西河》詞在南宋時已被廣泛傳唱,這不僅證實了作者具有“創調之才多”(王國維語)的長處,它能使得劉辰翁感到“傷心”,很可能是因為周詞以其“興亡”之感觸動了這位南宋著名愛國詞人的家國之思,就這點講,《西河》不僅高出作者其他一百八、九十首詞,就是在北宋整個詞壇上,達到這一思想高度的作品也不多。象“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如此深厚沉郁之思,很可能熔鑄了作者對于當朝由盛極到亂離的感慨。具體說來,此詞當是作者身經方臘起義之后,由杭州經金陵時所作。時隔一年左右,當他回到南京(今河南商邱)時便與世長辭了。此詞大致作于徽宗宣和二年(1120)前后。假如這種說法成立的話,詞中由“佳麗地”的“盛事”到“斜陽里”對于“興亡”的訴說,不正是對北宋國運的準確預見和可貴的政治敏感嗎?所以筆者不贊成動輒將周邦彥說成思想狹窄、專在兒女情長上討生活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形式主義、甚至是幫閑詞家。他嘗自稱“京華倦客”,可見并不情愿于頌圣、幫閑,有的著作稱其為“維系南北宋詞脈的重要紐帶”(《唐宋詞通論》),頗有道理。
關于此詞的寫作特點,除上文指出的包括劉禹錫詩和莫愁事之外,起拍“佳麗地”語出謝眺詩《入朝曲》的“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以此領起《金陵懷古》,極為貼切。此詞的又一特點是形象、細膩,比如《石頭城》里對于山只是輪廓的勾畫,而在《西河》中,山像女子的“髻鬟”,與繞城清江對峙,以“髻鬟”喻青山,形、色兩肖。第三個特點是語言通俗、語義雙關,詞的內涵倍加豐富。比如“賞心東望淮水”的“賞心”二字,有的版本作“傷心”便丟掉了雙關義和擬人化的特色,而此句的原意恐怕是說石頭城西的賞心亭遙望東城的秦淮河。至于“王謝鄰里”既是用事,又很通俗,一般都知道“王謝”是指東晉時王導、謝安兩家豪門大族。一篇蘊寓極為豐富的作品,基本不必注釋,八、九百年之后的一般讀者亦可讀懂,這才是真正的藝術高手,人謂詞中清真(周邦彥號),可比詩中杜甫,不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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