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鑒賞
蘇 軾
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惟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此篇當作于神宗元豐三年(1080)二月,蘇軾剛出臺獄貶居黃州之時。他正過著“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生活,心境孤寂。(見《與李方叔書》)毛晉本《東坡詞》,誤題為在惠州為溫都女作。
《卜算子》詞調(diào),清人萬樹《詞律》以為此詞調(diào)取義于“賣卜算命之人”。《詞譜》以蘇軾詞為正體。雙調(diào),仄韻,四十四字。上下片各四句,在偶數(shù)句用仄韻,奇數(shù)末字須用平聲。兩結(jié)句有時增襯字為六字句的。本調(diào)尚有異名《百尺樓》、《眉峰碧》、《楚天瑤》等,另有《卜算子慢》,八十九字,是為別格,與本調(diào)無關(guān)。
定惠院,一作定慧院,在黃岡縣東南。蘇軾有《游定惠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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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以孤鴻為喻,表示高潔自賞、不同流俗的態(tài)度,并寄以政治失意后的孤寂之慨。上片托鴻喻人,下片寫人見鴻。
上片:托鴻喻人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惟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這是說,月缺桐疏,夜深人靜,正是“初靜”、微明之時,也是人蹤、鴻影往返之大好環(huán)境。
接著二句,是形容“幽人”之行跡,深居簡出,獨來獨往,有如高天之鴻影,若隱若顯。
這些寫法是符合作者當時深感“蒼茫大地,身無所寄”的悵惆心境的。
下片:寫人見鴻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里,表面上是繼上片集中寫“鴻”,而其實是在寫人。省(xǐng醒),理解,明白。既棲卻又不安,為什么“驚起,回頭”呢?原因在于“有恨無人省”。其恨也,并非一般的怨恨,而是徹骨之深恨。
接下二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有人認為詞中的“揀盡”一句則作者犯了語病。說“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不然! 其實,你把藝術(shù)同生活等同起來了,只知鴻雁不棲于木而棲于江洲葦叢的習(xí)性,卻不懂作者是有意識而為之。這說明它不愿棲于高寒之枝,而寧可落于卑濕之地,正可見其高貴品格之處。它含有“良禽擇木”之意。
就全詞而言,上下片寫鴻也寫人,人而似鴻,鴻而似人,非鴻非人,亦鴻亦人。質(zhì)而言之,就是托鴻以見人。前人的種種附會曲解,至此自銷,“不必附會溫都監(jiān)女故事,自成馨逸”(鄭文焯語)。清人黃蓼園說得好——
此東坡自寫在黃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說起,言如孤鴻之冷落,下專就鴻說。語語雙關(guān),格奇而語雋,斯為超諧神品。
( 《蓼園詞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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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黃庭堅,在《山谷題跋》中,評其詞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有數(shù)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細細咀嚼此詞之味后,深感黃語不誣。
從表面層次看,此詞的作者確是專心致志地寫“鴻”,而其實處處在寫“人”。清人周濟力主寫作詩詞要有寄情托興。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他說:“初學(xué)詞必有寄托,有寄托則表里相宜,斐然成章”。甚至認為“非寄托不入”,結(jié)果流于“專寄不出”了。而蘇軾此詞卻是有而無,無而有,看似無,實為有,已臻于能入能出的最高境界。因為他做到了“觸發(fā)于弗克自己,流露于不自知”(況周頤語)。此詞著墨無多,而境界幽深,詞思高遠,體現(xiàn)了蘇詞風格的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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