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起
善鼓云和瑟,嘗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錢起是著名的“大歷十才子”之一,這是他天寶十載(751)參加進士考試所作的詩,并因此詩奠定了他在詩壇的不朽聲名。
按照唐代科舉制度,各州縣選撥士子進貢京師,試于尚書省,由禮部主持的進士考試,叫做“省試”,也叫“會試”。考試時所作的詩,叫“試帖詩”。這種詩一般五言六韻,有嚴格的格律限制,容易束縛作者的思想,所以很難寫好;當然,有的作者善于“戴著鐐銬跳舞”,也可以即席發(fā)揮,寫出傳誦不衰的好詩來。本詩就是試帖詩中一首成功的佳作。
詩題“湘靈鼓瑟”是考官從《楚辭·遠游》中摘出來的,其中包孕著一個美麗的傳說——舜帝死后葬在蒼梧山,他的妃子因哀傷而投湘水自盡,變成了湘水女神;她常常在江邊鼓瑟,用瑟音寄托自己的哀思。
根據(jù)試帖詩緊扣題目,不得游離的要求,詩人在起首兩句便概括題旨,點出曾聽說湘水女神擅長鼓瑟的神奇?zhèn)髡f,并暗用《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語意,描寫女神飄然而降湘水之濱,她愁容滿面、輕撫云和瑟,彈奏起一首如泣如訴的哀哀的樂曲。
中間四韻,詩人想象的翅膀伴隨著裊裊仙樂,在湘水兩岸、蒼梧之野、洞庭湖上往復盤旋,把讀者帶入一個神奇虛幻的世界。
動人的瑟聲首先引來了水神馮夷,他激動地在湘靈面前伴樂狂舞,然而一個“空”字,說明馮夷并不理解湘靈的哀怨;倒是人世間那些遭遷謫過湘水的“楚客”,領略了湘靈深藏在樂調中的哀怨心曲,不禁悲從衷來,不忍卒聞。
瑟聲哀婉悲苦,它的穿透力,使堅硬的金石也為之凄楚;瑟聲清亢響亮,它的幅射力,可以響遏行云,轉到那窮高極遠的蒼穹中去。
瑟聲傳到蒼梧之野,感動了寄身山間的舜帝之靈,他讓山上的白芷吐出芬芳,與瑟聲交相應和,彌漫在廣袤的空間,使天地為之悲苦,草木為之動情。
湘靈彈奏的樂曲同舜帝策動的芳香在湘水之源交織匯合,形成一股強勁的悲風,順著流水,席卷兩岸的黃沙白茅,刮過八百里洞庭湖。至此,樂曲進入了最高潮,感情達到了白熱化,憑藉著詩人豐富的想象,湘靈的哀怨之情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抒發(fā)和表現(xiàn)。然而全詩最精采的還不在此處,使全篇為之生輝的是結尾兩句: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舊唐書·錢徵傳》稱這十個字得自“鬼謠”,其實無非說這兩句詩是錢起的神來之筆。此聯(lián)的妙處約有數(shù)端:一是陡生轉折,出人意料。在盡情地描寫樂曲的表現(xiàn)力之后,使樂曲在高潮中嘎然而止,這是一重意外;詩境從虛幻世界突然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這是又一重意外。運用這樣的藝術手法,可以讓讀者在驚奇之中領悟到審美的快感。二是呼應開頭,首尾圓合。全詩從湘水女神出現(xiàn)開始,以湘水女神消逝告終,緊緊結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前人曾批評大歷十子創(chuàng)作多有佳句而無佳篇,本詩卻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這樣的弊病。結尾兩句如白玉之出塵沙,青松之拔灌木,確實堪稱“絕唱”,但同時又是構成全篇整體的關鍵一環(huán);所以雖然“不”字重出,也在所不惜。作者敢于突破試帖詩不用重字的規(guī)范,確屬難能可貴。三是以景結情,余味悠然。詩篇前面大部分篇幅都是運用想象的畫面著力抒寫湘水女神的哀怨之情,結尾一筆宕開,描寫曲終人散之后,畫面上只有一川江水,幾峰青山。這極其省凈明麗的畫面,給讀者留下了思索回味的充分余地:或許湘靈的哀怨之情已融入了湘江綿綿不斷的流水,或許湘靈美麗的倩影已化成了江上偶露崢嶸的數(shù)峰青山;莫非湘靈和大自然熔為一體,年年歲歲給后人講述她那凄艷動人的故事?莫非湘靈的瑟聲伴著湘江流水歌吟,永遠給人們留下神奇美妙的遐想?這一切的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了。后來宋代的詞論家有“以景結情最好”之說,應當是從這類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到的啟示。
上一篇:朱敦儒《相見歡》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