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殊生活的真宗、仁宗朝,正是北宋百年無事的繁榮昌盛時期。他一生安寧富貴,人稱太平宰相。《浣溪沙》是他詞中代表作之一。
這首小令珠圓玉潤、明白如話,然其主旨究為傷春抑或懷人卻眾說紛紜,頗多歧說。細玩再三,詞中傷春題旨固然明顯,懷人之脈卻也有跡可尋。首句“一曲新詞酒一杯”是理解全詞的關鍵。此句寫今還是憶昔?詞人獨酌抑或共飲?詞人未嘗明言,故令后人費神揣測。讀到次句“去年天氣舊亭臺”若有所解。“去年”二字似關照著首句的時間,以今憶昔,回想去年之情景。去年時,也是如此天氣,也是如此亭臺園景,詞人與人以曲佐酒,唱一曲新詞,飲一杯春醪,心神迷醉,其樂融融。類似情景,晏殊在其他詞中也曾有描繪,《破陣子》云:“曾與玉人臨小檻!共折香英泛酒卮”。《清平樂》道:“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等等。或許這首詞正是詞人懷念那善唱新詞的蕭娘吧?“去年天氣舊亭臺”,立足現今,繪景卻今昔相關。唐人鄭谷有詩云“流水歌聲去不回,去年天氣舊亭臺”(《和知己秋日傷懷》),或為詞人所本。天氣、景物,無一不與去年相同,只有流逝之春水與唱曲之蕭娘一去不回,故逼出“夕陽西下幾時回”這樣癡癡一問。此句明知故問,今天夕陽西下,明晨不又旭日東升?實則意在言外,“夕陽”已非實指,而代指已去之人與已逝之年華歲月。往昔之歡樂,今日只剩下失落的哀怨與惆悵。
過片情緒一脈相承,“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正是那種哀怨與惆悵的形象寫照。“花落去”與“燕歸來”,是春日實景,但實中有虛,寓意雙關。春花常比女子,見花落,倍增人去之哀,徒喚“奈何”。去年歡聚,春燕繞梁,故云今之歸燕“似曾相識”;但燕歸人不歸,情何以堪?故詞人只好“小園香徑獨徘徊”,獨自默默地咀嚼、排遣著自己的孤寂與悲哀。
上片以今憶昔,疊印今昔時空,重在憶昔。下片借景抒情,重在寫今。唐圭璋先生曾論此詞云:“明為懷人,而通體不著一懷人之語,但以景襯情”(《唐宋詞簡釋》)。我們只有從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脈脈溫情以及那久久躑躅獨行的形象,去領略詞人掩飾在傷春外衣下的相思之苦。詞人寫兒女艷情而不落輕佻,寫思戀之苦卻不坦露直言,這份閑雅含蓄體現著一代名相的雍容氣度。
詞中“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聯為膾炙人口之名對,人稱“天然奇偶”(楊慎《詞品》)。晏殊自己也視為得意佳制,用于七律《示張寺丞、王校勘》時一字未改。然而佳對究竟好在何處?細思之,好處有三。其一,描情繪景準確精微,手法巧妙。“無可奈何”為抽象之情,“似曾相識”為抽象之感,向來難以言傳。但襯以“花落去”、“燕歸來”之實景,立即化虛為實,形象可感,令讀者心領意會。且人稱“實處易工,虛處難工”,這里以虛對虛,妥貼自然,屬對精工。難得的是兩句均為眼前實景的描寫,似信手拈來卻又音律諧婉,工巧流麗,堪稱佳品。其二,此聯深富哲理,具有百讀不厭的魅力。春逝花落是自然規律,人力難以逆挽。但是否一切都衰敗無望了呢?否。試看去年來燕,今又燕來。它們筑巢、歡叫,情景與去年何其相同。這使人體味到事物變化中有不變,失望中寓希望。再深細體會,今來之燕是否正是去年飛去之燕?正其如此,所以說“相識”也只是“似曾”而已。簡短一聯含蘊深長。葉嘉瑩先生曾稱晏殊為“理性的詩人”,指出他詞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情中有思”,(見《迦陵論詞叢稿》),可謂知人之論。其三,情感跌宕起伏,相互生發。當然最為重要的,是這一聯與全詞有機融合,使全詞閃耀出珠玉般柔和溫潤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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