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饒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這首詞寫于淳熙九年(1182)之后,是作者被革職閑居信州(今江西上饒)帶湖時期的作品。博山,在今江西省廣豐縣西南三十里,“南臨溪流,遠望如廬山之香爐峰”(見《清一統志·江西廣信府》),風景優美。故作者在博山寺旁筑“稼軒書屋”讀書,時常往來于信州至博山的道中。他以途中見聞寫下十余首詞,此是其中的一首。
作者素懷收復中原大志,遭到朝廷投降派的忌恨和排斥,落職隱居中虛度年華,內心悲憤不已。此詞的寫作特點,是以空間與時間的頻繁轉換,抒發了他深埋心底的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憤懣感情。
上片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十分狹小而凄冷的空間——在一間簡陋破敗的茅草空庵里,作者被秋夜的冷風吹醒了。詞人耳目所接,是昏暗油燈光下的饒床饑鼠,翻飛蝙蝠,松風急雨和破窗紙鳴……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空寂、陰森、冷落和荒涼,獨宿難眠的詞人,幾乎要被這狹小丑陋的空間所窒息了。當年叱咤風云的戰斗英雄,現在卻被拋棄到這樣一個空寂無聊的黑暗角落里,社會的不公平待遇是如此的冷酷,南宋小朝廷的糟踏人才已達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了!作品就是這樣以狹小、昏暗、丑陋的空間,顯示出主人公被壓抑、被扼殺的高潔善美的品格。但同時,更重要的,作品所設置的這個狹小、昏暗、丑陋的空間,還構成為進一步映襯主人公博大、光明胸懷的典型場合。狹小空庵的景物,雖然都是冷漠、寂寥的標志,但它們又都是動蕩、不平靜的象征:繞床鼠群是饑餓的,它們四處亂竄發出啾啾的尖叫;蝙蝠是尋覓光亮的,正鼓翼環燈翻覆飛舞;狂風是夾帶松濤的,有如洶涌波濤般放聲呼嘯;急雨是飄潑如瀉的,陣陣沉重地敲打著屋頂;破窗紙是暴風撕裂的,時而發出沙沙的拍擊聲……一切都騰發著激蕩不安的聲響,這些聲響匯為激越的旋律,從而襯托出詞人憂患失意內心的奔騰動蕩的狂飆。一種意欲沖決狹小空庵的黑暗、驅散凄冷境遇的勢態,籠罩了全局,從而表現了詞人的不甘寂寞而思打爛這狹小空間世界的雄偉氣勢。
在上片借境發端、極盡渲染烘托的基礎上,下片得以順利地展開了抒情敘懷的筆勢:“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塞北、江南的迅速轉換,顯示出時間的飛速流逝;“歸來華發蒼顏”的巨變,體現出盛年難再、時不再來的喟嘆。作者不禁追憶起平生的戰斗經歷,激蕩著歷史長河的怒濤。那“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刀斬義端、生擒張安國的壯舉,是何等的豪邁磅礴!“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外聲。沙場秋點兵。”(《破陣子》)又是何等雄壯的生活!而如今,免職退隱,年事漸高,壯志、事業皆付之塵土,怎能不令人潸然淚下呢!但是,詞人并沒有在淚花中淹沒斗志,希望的火花仍在胸中燃燒。詞人在對時間飛逝的恐懼感中,促發了他愈加珍惜有為之年的感受:“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一陣凄冷的秋風吹透了單薄的布被,詞人在睡夢中驚醒了,眼前所看到的,正是自己日夜眷念和熱愛著的祖國的萬里江山。詞人再難以安然入睡,他浮想聯翩,急欲乘時而用。整個畫面立即呈現出勇往直前者的雄沉、鏗鏘的足音,使我們感到了一顆赤子之心正連帶著他無時無刻不在跳動的脈搏,從而集中體現了詞人在有限時間內的無限豪情壯志的人格美。
詞的最后兩句,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在與上片狹小、空寂、破敗茅屋的空間對比中,此處展現的是無比遼闊、無限廣袤的雄偉壯麗的祖國大好河山,令人心曠神怡;詞人也終于在感奮沸騰的心境中擺脫悲凄哀傷,從而獲得了精神的解放。這樣的結尾,頓時把全詞旨意提高到空前的境界,使人蕩氣回腸、振奮激昂。
總之,詞人對時間的惜取,是此詞所表現出的精神境界美的根本所在,也是讀者得以獲得感人肺腑的藝術力量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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